孤岛落日
王先金 编著
第四章 张学良将军幽居台湾 (8)
在台湾与唐德刚口述历史
20世纪70年代,郭冠英在好友王一方家见过张学良。王一方的父亲是台湾立法院委员王新宇,与蒋经国、张学良关系很深,他们与张群、张大千组成了“三张一王”的“转转会”,轮流各家吃喝。蒋经国逝世后,郭冠英叫王一方安排他和张学良见面。张学良见郭对他有敬意,对东北事有了解,很喜欢他。
郭冠英安排历史学者王冀和吴天威见张学良,同时把相关历史图书交给他,其中有美国的傅虹霖写的《张学良的政治生涯》。唐德刚作的“三位一体”序,对张学良多肯定,格局甚高。不久,张学良即向王一方讲,若唐德刚来,他愿一见。
郭冠英知道唐德刚到台湾后,就请王一方告知张学良,于是唐德刚便与张学良见面了。那时,张学良在软禁中刚被放松不久,尚不知外界情形,一个无形的圈子似仍画在那里。第一次见完,唐德刚就写了一篇自传体的文章。但张学良说他不要写传,只是你问我答。他们就在王一方家中或大饭店吃饭谈话。赵四小姐都不在,否则她一定打扰。
唐德刚在会见张学良后,说过:张学良是个太子豪杰,李宗仁是个平民英雄,两个人都称副,一个是副司令,一个是副总统,但张学良不论是少、是副,他干的都是大事,李宗仁即便是干到正,他仍是蒋介石的副手,他未能改变蒋介石所造的局面,而张学良却扭转了乾坤,不但改变了中国的历史,甚至改变了世界的历史。
到了1990年,张群为张学良做90寿辰,张学良还指名要唐德刚参加,并叫王一方把请帖给了唐德刚和郭冠英等人。
1990年6月初的一天下午,唐德刚教授来到了台北张学良的家里。
“我这个人是秋后的蚂蚱,跳不了太久了!”唐德刚见了张学良,发觉这位老人仍然还像在圆山饭店接受宾客祝寿时那样无忧无虑,谈笑风生。他对楼外边那些神出鬼没的便衣特务没有丝毫戒意。
张学良接着又说:“我这个人没有什么养生之道。我就是好吃好喝好睡,有时我可以整整睡上一天也不睁眼睛。至于喜欢吃什么?我内人烧的菜就很好,有北方人的风格。我喜欢喝什么?当然是喜欢喝白开水了,咖啡和茶我也喜欢。这就是我长寿的原因吗?”
“张先生您的记忆就是一个了不起的历史宝库。既然您的精神世界那么丰富,为什么不在有生之年,把那些珍贵的历史都让人记录下来,以求传世呢?”唐德刚在即将告辞之前,终于找到了可以表达来意的机会。
“你是让我写回忆录?”张学良摇了摇头,“这个愿望不是没有过。早在我刚回台北定居的时候,就有一个写回忆录的打算了。那时我知道自己的生命有限,应该把我前半生经历的事都记下来。主要是亲自做过的,亲眼所见的,还有亲耳听说的事情。可是,后来当我读了《圣经》以后,忽然又把写回忆录的念头打消了。” 唐 德 刚
“为什么?”唐德刚不解。
“不为什么,就是不想写了。”张学良显然在心里还有许多难以言说的苦衷。
“写回忆录当然早就不可能了,因为您年事已高,执笔困难是可以理解的。”唐教授不想放弃最后向张学良进言的机会。他又说:“但是,美国的哥伦比亚大学早从50年代开始,就有了系统的名人口述历史的机构。哥大的口述历史部具有很高的学术水平。如果张先生肯和哥大进行合作,可由我来助一臂之力。做成一部口述历史,无论对学术界,还是对您本人都将有重要的益处。”
“口述历史?”张学良显然对唐德刚的要求没有认真想过,头脑中没有任何兴趣。所以他将手一摇说:“不,不,我从来就没有这种打算。人死了就死了,又何必把一些从前的旧事都说一遍呢?再说,这几年关于我的那些历史,坊间不是早有些文章面世了吗?既然我的那些故事已经有人在说了,我为什么还要再说呢?”
“不,张先生,此言差矣。”唐德刚决心继续劝说,“张先生,早在50年代,我就对胡适做过历史的口述。后来,您的好朋友顾维钧也成了我的朋友,我利用他从海牙回纽约度假的机会,以闲聊的方式,多次和他谈话。这样,在闲谈之中,一部《顾维钧回忆录》就产生了。张先生,现在顾维钧先生早已不在人世了。如果他在有生之年不做这种后事的安排,那么,他一生中所经历的许多往事,岂不是都成了过眼云烟吗?”
“你曾经为顾维钧作过口述历史?”唐德刚的话触动了张学良的心。
“是的,顾维钧先生一生的经历太丰富了。他和我几年间的闲谈,让我看到,他本人一生的经历,几乎就是中国一个世纪外交历史的缩影。现在顾先生的口述历史就保留在哥伦比亚大学里。我多么希望张将军也会像顾先生那样,把您一生的经历都留给后人。”唐德刚又告诉张学良,他还为李宗仁先生做过口述历史。
尽管张学良心为所动,但他仍叹息地说:“唐先生,我已经说了,我的那些故事早就为世人所知,实在没有什么可说的。”
唐德刚知道张学良这是托词,于是苦苦进言说:“当然,您从前的故事我们全都知道,有许多人在写你的历史。但是,故事只有从您的嘴里说出来,才是‘大道消息’,才是第一手的资料;相反,别人说的和写的,都是‘小道消息’。不错,现在市面上有关你的‘小道消息’已经不下百余种了,真可以说是汗牛充栋,连篇累牍。如果您不口述历史,即使由我唐德刚亲笔为您写一本传略,那也只能是第101本书而已。只有您自己说的,才是世间惟一的一种!所以,您本人一定要说,要抓紧时间说,多说一些大家还不知道的故事,那样才能让历史更加丰满,更加真实啊!”
张学良不再说话了,只是默默坐在那儿沉思着。
“张先生,有些话,您现在应该讲出来了。”唐德刚看出张学良正在经历激烈的思想斗争,所以说起话来就更加直率和坦诚,“即使是西安事变,在大陆也有了相当丰富的历史资料。可是,现在惟独缺少您本人对西安事变的回忆。这就是历史的缺憾呀!”
“又是西安事变?”张学良听了他的话不免有些紧张。他的目光很自然地移向窗外,看见了在楼外徘徊的李组长,他是继段毓奇之后又一位来监视他的特务头子。
“是的,西安事变有什么不可以谈呢?”唐德刚说,“你这一辈子就是因为西安事变才出名的,如果没有西安事变,你不过是个小军阀。西安事变改变了中国历史,也改变了世界历史,您为西安事变坐了50多年牢。您坐得值,我说,这段历史非您来写不可!”
“好吧,让我想一想再说。”张学良终于在唐德刚的频频进攻下,思想上出现了动摇。但是,尽管如此,张学良仍然没有马上答应下来。
两天以后,郭冠英来到了唐德刚下榻的宾馆,对唐德刚说:“唐教授,老头终于想通了。张先生已经同意对你进行口述历史了,不过,他老人家仍然心有余悸。他担心对你的谈话,万一被李组长他们发现,那就不仅对他不利,对您本人也相当不利。所以,张先生叮嘱您再去的时候,一定要小心慎重才是。”
“我懂我懂。”唐德刚大喜过望地连连点头。
“而且,您每次与他谈话的时间不能太长。让特务们感到您只是一位友人在和老人家闲聊为好。同时为了不引起特务们的怀疑,您去的时候,时间要有间隔。也就是说您要在台湾滞留相当长的时间,行吗?”
“可以,我打电报给纽约请个长假吧。因为我在这里如果10天去一次,至少也需要一年左右的时间,才能把张先生的大半生历史记录下来。再说,他的身体状况也不允许长时间谈话。”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
从6月下旬开始,唐德刚对张学良的历史口述开始了。
张学良常说:“上帝那有本账。”他不愿讲出来伤人,但他其实很想讲,常欲罢不能。张学良、唐德刚两人皆重听,口音也不同,沟通上有些问题。郭冠英像个传译,在他们中间传话,也会提出关键问题。 唐德刚(左)与张学良商讨文稿1990.1.25
每次谈完了,张学良都潇洒地抛下一句:“你们要怎么写,我不管。”
其中最重要的两次口述,一次是1989年中,张学良说西安事变是蒋介石说要用机关枪打学生而逼出来的。后来复活节,张学良在王一方家喝了酒,在书房中大讲蒋介石“失败”“无雄才”“喜用特务”“量窄”“抓权不放”“一句话,能做皇帝他就做皇帝了”,批评得很凶。郭冠英去关了书房门,怕特勤组的特务人员听见。
张学良说,是蒋介石亲自答应了不剿共,他才放蒋的。郭追问:“是他太太转告的,还是他亲口说的?”张学良说:“当然,他亲自。”
可是,随着唐德刚的不断前来,访问张学良次数的增加,引起了特工人员的注意。李组长将情况逐级上报给台湾的“安全特工处”,引起了安全局的重视。
他们很快就查明唐德刚的真实身份,依唐德刚繁忙的教务和社会活动,他应该尽快返回美国,没有必要在张学良寿庆结束后继续在台湾逗留。所以台湾“安全局”怀疑他正在对张学良进行秘密的口述历史。“安全局”将唐德刚的反常行迹上报给国民党最高层,请求指示。
很快,国民党高层传下话来:“唐德刚如若在台访友探亲,理应当给予照顾。因为他在美国和海外的影响非常大。但是,由于唐德刚多次回大陆,很显然此人是个倾向中共的人士。如果查明唐德刚确对张学良进行有关历史的采访,则应马上全力阻止。唐的亲共立场不宜允许他记录张学良的历史,必要时要收缴他已经录下来的录音带,防止唐德刚将张学良的谈话录音交给中共出版。”
进入12月以后,特工人员对唐德刚出入张家进行了严密的控制。有几次唐德刚同张学良在客厅谈话的时候,特工人员就以某种理由进来查看,弄得张、唐都很尴尬。
“唐先生,你看我家这种环境,咱们继续进行这类谈话方便吗?”张学良说。
“没关系。张先生,总之我不介意他们。”唐德刚也发现了身旁的反常现象。
“唐先生,我看你还是把录下来的那些东西,早早扔掉吧。不然的话,万一让他们拿到手里,我们都会相当难堪的。”
“扔掉?这么珍贵的东西,为什么要扔掉呢?”唐德刚暗暗一惊。
“对,扔掉吧。因为它危险,现在不是我们谈这些话的时候啊!”张学良越想越不安。有一次,他甚至要求唐德刚尽早回到美国去。“小心总是好的,我希望你不要忘记这里是台湾。”
“……”唐德刚心里一惊。他没有再说什么,这时,他忽然发现门外的走廊里闪过一个特务的影子。
“但是,太可惜了。我和先生的谈话,刚刚开了个头呀。”
张学良微微一笑:“没什么痛惜的,留得青山在,何怕没柴烧?只要我们都平安无事,那么,将来不会没有机会谈话的。”
“好吧,先生说得对!”唐德刚终于首肯。
郭冠英来到宾馆,听了唐德刚介绍的情况,马上意识到危险正向这位学者逼近。“唐教授,既然老先生提出快结束口述活动,我看您就马上结束吧,不然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他们敢把我唐德刚怎么样?”
“当局对您确实不敢怎么样,因为他们畏怯您在海外的崇高声望。即便他们知道您在做什么,也不敢对您的人身自由进行限制。可是,即便您可以在台湾完成张先生的口述历史,但是有一天您要回美国去,他们会允许您把张先生的录音带带出台湾吗?”
“你是说,海关会将这些录音带扣下?”
“一点不错。到那时候岂不是前功尽弃吗?”
“你是说现在马上对这些录音带进行复制?”
“只有这个办法了。”
当天晚上,宾馆里静悄悄的。唐德刚和郭冠英对如何保存录有张学良重要谈话的11盘录音带,并且安全带出台湾设想了种种方案。唐德刚说:“没有别的办法,只要马上将所有录音带复制下来,只有这样,才可以防止不测。”
“对,机不可失。必须要马上做好这件事。”郭冠英也感到事态的紧张。
当天夜里,在郭冠英的协助下,唐德刚在宾馆里火速将这些录音带一一复制完毕。然后,唐德刚叮嘱郭冠英将11盒录音带妥善保管起来。
就在郭冠英将复制的11盘录音带带出宾馆,小心地在家里藏好不久,李组长忽然有一天带着特工人员闯进了唐德刚下榻的宾馆,趁唐德刚不在之机,突如其来取走了那11盒录音带。
此事发生后,唐德刚知道他再也不能去复兴岗70号了,甚至连向张学良告别的机会也没有了,他必须马上离开台湾这个是非之地。
1990年底,当唐德刚教授恋恋不舍地搭机飞返美国纽约的时候,郭冠英已经通过其它安全的渠道,顺利地将录有张学良浓重东北乡音的11盘录音复制带,巧妙送上了飞往美国的航班。
唐德刚在台湾采访了张学良,后来则再没有机会对张学良进行口术历史的采访了。后来,唐德刚说:“最可笑的还是张将军自己,他对他自己所发动的西安事变的是是非非的自我批评,也是是非不定的,虽然他在口头上还是一硬到底,说什么历史如走回头路的话,西安事变他还是要发动的。这是他亲口对我说的。但是他也认真地说,他如是蒋,他会把他自己枪毙了的。”
张学良对唐德刚说过,在西安事变爆发前数小时,他在西安召开了一个干部会议,宣布这项惊人的举动。大多数人都默默无言,只有于学忠和另一位高干发言。于说:“少帅,抓起来容易,您考虑没有,以后怎么放他呢?”张学良说:“我告诉于学忠,现在不能考虑那许多!先把蒋抓起来再说!”
“就是这么干起来的。”张学良认真地说,“别人都在胡说。”说后他又哈哈大笑。
张学良在与唐德刚做口述历史时,他自己只做提供口述史料的“第三者”。唐德刚好奇地问他:“为什么呢?”张学良解释说,他不愿伤害蒋夫人,蒋夫人对他太好了,甚至救了他的命,因此有许多话,在蒋夫人还活着的时候,他不愿直说。
张学良常常公开地说,什么赵夫人可敬,贝夫人可爱!更糟的是张学良这个国际驰名的“花花公子”又口无遮拦,专门喜欢讲男女关系的笑话,甚至作了一首打油诗,挂在口边,嘲笑自己是什么“自古英雄皆好色,若不好色非英雄。我虽不是英雄汉,却也好色似英雄”!
在一次谈话中,张学良对唐德刚说:我不喜欢我的太太,我们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我跟我太太说,你嫁错了人,你是贤妻良母呀,可是张学良不要这个贤妻良母。我是上战场的人,打起仗来,真不知道谁能回来谁回不来。
张学良的太太于凤至生第四个孩子的时候,得了很重的病,中外医生都束手,都说她一定要死了。于是,张的岳母和他生母商量,要张学良娶他太太的一个侄女,以便照料孩子。
张学良反对,这不就是这边结婚,那边催她死吗?那叫她心里多难过?张学良说:我答应您们,如果她真的死了,自己一定娶她侄女。
后来太太的病好了,没有死。为这件事情于凤至很感动,所以对他很放纵,不管他拈花惹草了。
张学良给自己下了一个考语:“平生无缺憾,唯一好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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