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的故乡
■ 洪烛
我一直觉得,西部是中国诗歌的故乡。我也问过自己:为什么这么想呢?估计还是因为唐朝,唐朝是中国诗歌的黄金时代,唐诗是中国文学史上难以超越的巅峰,而唐朝的首都是长安,留下过无数诗人的足迹。我至今仍下意识地把遥远的长安视为中国诗歌的首都。即使几次去现实中的西安参加文学活动,无一例外都怀着朝圣的心情,抑或还乡的心情。
后来去新疆采风,我又改变了看法。仅仅因为一个人。他就是李白。
有一天夜晚,我们的旅游车与逶迤的天山并肩而行,恰巧看见皓月当空,我脑海时顿时浮现出五个字:“明月出天山……”这是李白的月亮。而李白本人,就是中国诗歌惟一的月亮,他是从天山冉冉升起的。李白虽曾客居长安,并走遍全国,但他出生在西域,新疆该算作他的故乡,天山则是他故乡的标志性建筑。李白的故乡,就是我的故乡,就是诗人的故乡。唐诗是唐朝的骨头,而李白是唐诗的骨头。如果少一个李白,唐诗的份量将大打折扣,而唐朝亦将在后人眼中失去诸多浪漫与狂放。李白的性格与风格,与他的故乡,与西域的雄浑豪迈,不能说没有一点关系。
李白正是西部诗歌的形象代言人。当然,凭藉着西域血统里遗传的狂傲不羁,他也成为整个中国诗歌的形象代言人:浪漫的象征,自由的象征,重精神轻物质的象征。唐诗的首都,不在长安,在西域,因为那里是唐朝第一诗人的故乡。长安对于李白,一直是异乡。他在那里得宠、失宠。在那里借酒浇愁,耍酒疯。在那里受挫、受伤。在那里流浪,又不得不离开……
他的天性不适合长安的。长安的性格与李白的性格相冲突。长安不可能成为李白的故乡,也就不可能成为诗歌的故乡。诗歌的故乡在新疆。正如月亮的故乡在天山。我指的是中国的月亮,诗歌的月亮。
读《中国西部诗选》,我经常想起李白。西域是李白的故乡。李白是唐朝诗人中惟一出生在中亚的一个。他的性格、诗风,跟西域的粗犷豪放不能说没有一点关系。唐诗的造山运动中,顶峰属于一个有胡人血统的诗人。岑参、高适之类旅居西域的所谓边塞诗人,又怎能跟李白比呢?
李白很少写大唐王朝的边塞诗,他的精神指向一个更为博大的自由王国的边塞、超现实的边塞:“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难怪有谪仙之称。他被发配到仙境的塞外。仙境才是他真正的祖国。写诗、饮酒之际,李白飘飘欲仙,仿佛走上了自己的还乡之旅。也许很多时代都有一个李白,只不过生于唐朝的那一个,找到了最适合自己的时代。所以他活了下来!其余的时代没准也有类似的人物,因为身不逢时,而夭折了,或被埋没了。说到底,中国诗歌,有一个李白就足够了。他并不需要更多的替身。即使你可以模仿他,你所置身的时代,却无法模仿唐朝。
用诗歌表现西域,并不见得就能续接上唐朝的文化传统,却使当代诗人多多少少跟李白攀上点远亲;毕竟,是在歌颂他的故乡嘛。李白的伟大在于他超越了万有引力。杜甫的伟大在于他体现了万有引力。前者的飘逸,后者的稳重,盖源于此。我所谓的万有引力并非仅指地心引力,还包括道德、传统、体制等社会性的价值观。李白跟嫦娥一样,偷吃了灵药,灵魂无法自控地向着月亮私奔——这两性的奔月者,后人难以仿效。看见月亮我就想起李白。月亮是李白的遗孀。李白生前还说过:天山是月亮的故乡(大意如此)。这么看来李白和月亮又是同乡了。诗人和月亮又是同乡了。
西部,中国诗歌的故乡。西域,中国诗歌故乡中的故乡。
西部,自古即是中国诗歌的战略要地。我翻了翻《诗经》,想找找哪些属于最原始的西部诗。还真不少呢。不管是十五国风中的《秦风》《北风》之类,还是大雅、小雅与周颂,都涉及到西部的风土人情。作为中国最早的诗歌总集,《诗经》所反映的历史时代,是从西周初年开始的。西周本身就是从西部兴起的。可见西部不仅有三江源,还有风雅颂。不仅是江河的源头,还是诗歌的源头。
前几年去宁夏采风,从贺兰山走到六盘山,在大名鼎鼎的泾水源头,泾源县县长送我一册《诗人笔下的泾源》。开卷第一篇即是《诗经》中的《北风·谷风·之三》:“泾以渭浊,是是其祉。宴尔新昏,不我屑矣……”在水一方读此诗,让人幻觉时光可以倒流:想来历史与现实并不见得真能做到泾渭分明。在西海固,固原市的诗人王怀凌把酒相招,建议我一定去看看郊外的秦长城。估计毛泽东长征时所写《清平乐·六盘山》中的“不到长城非好汉”,即指宁夏的秦长城。固原也曾是诗歌的故乡:《诗经》记载了周宣王时期在固原(时称大原)反击戎族的战争。固原秦长城是战国时秦昭襄王抵御北方少数民族南下的产物。我追寻秦长城而去,沿途看见秦汉时期著名的军事要塞“萧关”。
自从秦始皇修长城,边塞诗便成为西部诗的主旋律。即后人所咏叹的“秦时明月汉时关”。汉乐府中有许多在开疆拓土大背景下诞生的战争诗篇。那册《诗人笔下的泾源》,紧接着《诗经》的便是汉铙歌《上之回》,汉铙歌是汉乐府鼓吹曲辞中的一部,用以激励士气及宴享功臣:“回中道路险,萧关烽堠多。五营屯北地,万乘出西河。单于拜玉玺,天子按雕戈。振旅汾川曲,秋风横大歌。”你猜我读这首汉乐府时怎么想的吗?我觉得自己看见了唐诗的上游,尤其是唐边塞诗的上游。原来唐边塞诗并不是横空出世的,汉乐府早就为它埋下了伏笔。
近百年来中国新诗里的西部诗,在总体风格上继承了唐宋边塞诗的传统,以豪放派为主流,大气象、大意境、大情怀。这是因为它有大背景。以唐诗宋词为文化背景来观照当代西部诗,使之获得先天性的优势:这是一个有根的流派。不管从时间上还是从空间上来说,它都是有根的。根是它深深的扎进大地同时也扎进文学史的一只手,紧紧地抓着什么。唐宋边塞诗是它的上游。但我们不要忘记:汉乐府是它上游的上游。不要忘记:《诗经》是它最古老的源头。
撒拉族的诗人阿尔丁夫·翼人,是我2007年参加青海湖国际诗歌节结识的。在西宁一家著名的清真餐馆,我们曾聊诗聊到大半夜,他是我难忘的一位诗歌兄长。因为他的缘故,原本就热爱西部,热爱西部少数民族的我,对撒拉族有了更多的了解和更深的感情。
在《星星》诗歌理论半月刊为阿拉伯诗人萨迪·优素福举办的研讨会上,又见阿尔丁夫·翼人。他说刚来北京,在鲁迅文学院少数民族作家班研习。他送了我一册他和曲近共同主编的《中国西部诗选》(作家出版社),其中收录了吉狄马加、白渔、风马、伊沙、杨梓、梦也、马非、娜夜、李小洛、章德益、郁笛、远村、叶舟、阳飏、杨森君、孙晓杰、沈苇等41位西北五省区代表性诗人的代表作。还是吉狄马加在序言《西部诗:高地上的黄钟大吕》中说得好:“西部,是产生诗歌的地方,因而也是成就诗人的地方。汉代乐府中有大量吟咏西部的优美篇什,唐代边塞诗筑起了中国诗歌史上的巍巍丰碑;陕北民歌,河湟花儿,千百年长盛不衰,表现了人民的喜怒哀乐。当代西部诗歌就其意蕴而言,与古代边塞诗和西北民歌有着深厚的渊源关系。边塞诗以其雄浑豪迈、苍凉劲拔的风格在唐诗中独树一帜,西北民歌以婉转流丽、深情细腻的品质在民间生生不息。当代西部诗融合、承续了这些美学传统,或抒发慷慨之情,或叙写蜜意柔情,风格上显得或大气磅礴、恢弘壮阔,或情深意切、温柔敦厚,由此呈现出独特的风韵。西部诗歌,就是具有西部独特地域,人文色彩和鲜明时代感的诗歌,是在西部广袤天地里生活着、思考着、追求着,即诗意地栖居于这块高地上的诗人们心灵历程和艺术追求的结晶。”
他尤其提及西部诗复兴的原因,“因其独特的自然地理条件,西部地区更多地保留了大自然原始的粗粝和雄浑,西部人的生活方式中也更多地保留了原生态文化的古朴和率真,在这里,传统与现代共生,宁静与骚动撞击。这一切,更能激起身处现代化进程中当代诗人的豪迈诗情和无限遐思。这或许就是西部诗崛起于当代中国诗坛的背景。”
几天之后,在老故事餐吧的中国诗人俱乐部,我和朱先树、谭五昌、北塔、林童、张玉太等几位北京诗人,与阿尔丁夫·翼人相约了坐在一起,为《中国西部诗选》进行了小小的座谈。气氛很热烈。阿尔丁夫·翼人为振兴中国西部诗歌而付出大量劳动,这种精神也感染了大家。我说了很多话。回来后想,不妨把这些观点乃至阅读《中国西部诗选》时的瞬间感受,给追忆一下,记录下来。算作我个人对源远流长的西部诗歌的敬礼吧。
我边读书边想:阿尔丁夫·翼人,我亲爱的兄长,为什么要策划并主编这部《中国西部诗选》呢?答案只会有一个:那就是出自于他对西部的爱,对诗歌的爱。西部与诗歌,分别是他地理上和心理上的故乡。他除了具有撒拉族的血统,还具有诗人的血统。我曾经说过,诗人也是人类中的一种少数民族。在多民族的西部,我如鱼得水,相信自己的生命来自于不同的根——开出混血的花朵。一支歌曲唱道:“五十六个民族,五十六朵花……”我们这个古老的国度里,诗人,该算作第五十七个民族?当然,诗人无疑是少数,属于少数民族,但他们有着祖传的血统,和独特的性格。甚至他们所使用的语言,都被称作诗的语言。他们说话,既好懂又难懂——属于精神上的方言。他们坚强地活着,并且相互友爱,为了避免这种秘密的语言的失传。所有民族都不懂的语言,诗人却懂。这要么是他们创造的,要么是为他们创造的。是属于诗人们的小语种。他们彼此不用翻译就能交流。他们是少数民族中的少数民族……
阿尔丁夫·翼人1962年生于青海省循化县,20世纪80年代即开始创作并发表《西部我的绿色家园》,《撒拉尔:情系黑色的河流》等一系列长诗,他还编著撒拉族第一部报告文学专辑《撒拉尔的传人》。诗集《被神祗放逐的誓文》又获得中国第四届民族文学诗歌奖。他既是撒拉族的代表诗人,又是中国当代少数民族最具影响力的代表性诗人之一。撒拉族的源头来自中亚的撒马尔罕,阿尔丁夫·翼人的形象也带有中亚一带游牧民族的鲜明特征。记得在青海第一次见到他,听他神采飞扬地描述自己民族的历史与传说,我下意识地想:那出生在西域的李白,恐怕也长着这般的模样。阿尔丁夫·翼人和李白一样,是两种文化的混血儿,他的诗风既有农耕文明的熏陶,又不乏游牧文明的遗韵。我至今仍珍藏着阿尔丁夫·翼人送我的名片,背面印着赞颂撒拉族的《黄金诗篇》:“撒拉尔/珍藏千年的/秘密黄金诗卷/在十二万张/更多熟悉的星空/永远绽放出/今明的/三十部天象……”虽只寥寥数语,却传达出无尽的星空也遮蔽不住的神秘。
继承了古老的传统,阿尔丁夫·翼人也把诗人的身份看得近似于神职,内心充满用诗歌为自己民族代言的勇气与力量。他的许多作品都是在讴歌撒拉族无限丰富的精神世界。譬如《中国西部诗选》收录了他两部长诗的节选。其中《神秘的光环》题记是:“无以言说的灵魂,我们为何分手河岸/我们为何把最后一个黄昏匆匆断送,我们为何/匆匆同归太阳悲惨的燃烧,同归大地的灰烬/我们阴都而明亮的斧刃上站着你,土地的荷马……”散发出作者对史诗的激情,以及对荷马那样的伟大诗人的敬意。而《沉船》的题记更为明确:“我认识一条河/这便是黄河/
这便是撒拉尔/对河流永恒的记忆/和遥远的绝响……”他渴望着史诗一样的河流,同时又呼唤河流一样的史诗,为自己,为自己的民族作证。与现实的河流相比,虚幻的诗歌并不显得弱小,似乎更能承担起这种使记忆永存的责任。
得天独厚的自然背景与文化背景,成就了阿尔丁夫·翼人。很明显,他是一位有来历并且有背景的诗人。跟诗坛上诸多“无背景的写作”相比,阿尔丁夫·翼人的诗歌不仅视野开阔,而且胸怀深远。他作为诗人的形象,也很容易从那些要么学院派要么世俗化的诗人群体中区别开来。哦,那些“无背景的诗歌”,仿佛也成了他的背景,成了他背景中的背景。这才是真正的个性化写作。他的这种有背景的写作是别的诗人无法代替的。你可以像他那样去写作,却无法获得像他那样的背景,无法获得跟他一模一样的背景。
真正的西部诗就该是这样的,不仅要有地理背景,还要有历史背景,不仅要有自然背景,还要有文化背景,不仅要有生活背景,还要有精神背景,不仅还以别人为背景,有时甚至还要超越自我,以自己为背景……够难的吧?正因为这种种难度,西部诗人才弥足珍贵。你可以把它视为类型化写作,其实它追求的是个性化中的个性化。每一首西部诗都应该写的是“我的西部”,以“我们的西部”作为背景。
我跟阿尔丁夫·翼人说:我也是一个西部诗人。虽然这部以西北五省区诗人作品为编选范围的《中国西部诗选》没选我的诗,但我也是一个西部诗人,一个西北五省区之外的西部诗人,一个生活在北京的西部诗人。我身在北京,心在西部。我把西部当成精神上的藉贯。我不是西部人,却写过西部诗,我把自己当作宽泛意义上的西部诗人。西部,我经常梦游的地方。
在我诗歌的灵感几近枯竭、长期改写散文之后,2005年10月,参加中国诗歌学会的“中国诗歌万里行”,走进新疆,看见深邃的天空、漫长的地平线,以及与我日常生活相距甚远的雪山、草原、沙漠、戈壁、冰川、内陆河……简直像做梦一样。这是一个令我们的现实变得渺小的最大的美梦,让人不能自拔。没有别的办法,我又想写诗了。似乎不赞美几句就不足以平衡动荡的心情:“我爱这辽阔,同时接受它所带来的空虚/使个体的人显得渺小,仿佛要垮掉/又在一瞬间无限地扩张了他的胸襟/并且再也无法收回/我爱这辽阔,也爱被辽阔改变了的自己/欢呼吧,为内心震撼后建立的新政权!”
从新疆归来,一年多的时间,我写出由四百首短诗联缀而成、长达八千行的长诗(或称大型组诗)《西域》。在中国诗歌网贴出后赢得极高的点击率,又由《人民文学》、《诗刊》、《星星》、《诗林》、《诗选刊》、《扬子江诗刊》、《长江文艺》、《飞天》、《红岩》、《绿风》、《绿洲》、《延安文学》、《西北军事文学》等数十家报刊选载,被诗家园网站评为“2006年中国诗坛十大新闻”之一。
2006年10月,我被特邀为诗刊社青春诗会指导老师去了宁夏,从贺兰山走到六盘山,写出长诗《西域》的宁夏部分。2007年4月,参加诗刊社“春天送你一首诗”,从甘肃的兰州、武威、张掖,酒泉一直走到敦煌(再往前就是阳关和玉门关了),我写出长诗《西域》的甘肃部分。2007年参加青海湖国际诗歌节,我又为青海写诗。
西部人文化了的自然以及与自然肌肤相亲的人文,深深地影响着我并改变了我,如同创作生涯中一次刻骨铭心的艳遇,使我重新成为一个诗人。
为《中国西部诗选》写读后感时,我的长诗《西域》已结集为《我的西域》,由中国青年出版社推出,并且刚刚获得徐志摩诗歌奖。评委们及媒体都是把《我的西域》当成一本西部诗集来看待的。
阿尔丁夫·翼人,亲爱的兄长,西部是你的,是你们的,也是我的,是我们大家的。你不介意我硬要“加塞”,挤进西部诗人的队列里吧?我想,你会欢迎更多像我这样的诗人,参予进西部诗歌的集体创作之中。西部诗的真谛:以最个性化的方式,参予进最具时空特征的集体创体。让古人,尤其是李白那样的古老诗人,成为我们的背景吧,让我们彼此成为各自的背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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