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用心守护爱情的传奇
----深陷于历史与现实困境的男欢女爱之十四
一个民族的精神特质往往是由这个民族的精英们塑造的。罗素曾经就法国贵族对整个西方文明的进步意义做过这样的评价:“在我们这个民主时代,我们很容易忘记贵族阶级曾在不同的时代有过他们的贡献。就以爱的复兴而论,如果没有骑士制度的浪漫为它开路,那么,文艺复兴是断然不会成功的。”(《性爱与婚姻》53页,罗素著,中央编译出版社2005年2月第1版)
中国的制度不允许产生浪漫的开路者,中国也从来没有形成一个具有独立意志的精英阶层。鲁迅先生说,中国历史上只有两种时代:“一、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二、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这话稍作改动,套用到大多数中国知识分子身上也适用。中国大致上只有两种知识分子,一是想攀附权贵而不得,二是已经成了权贵或权贵的附庸。
他们有些人偶尔也会愤懑,也想改变现状,但那也仅仅是由于无法成为权贵或其附庸时所感到的“生不逢时”、“怀才不遇”。事实上,这些知识分子的心态,与汪静之在《诗经女子选择情人的基本条件》中所说的女子是一样的,也想亲近那些握有政治权、经济权的“君子”,并且希望与他们融为一体。当然,他们也像女人放弃爱情一样,丢掉了超越现实利益的崇高追求。
在两性关系上,他们基本是放纵的,他们享受着一夫多妻、嫖娼狎妓的“风流”。当然,他们也有来自家庭的烦恼,而这种烦恼大多是可笑,甚或可鄙的。就像当代著名学者王学泰在他的《中国人的幽默》中所说的:“在一夫多妻的社会中,如果丈夫疲软、乾纲不振,或丈夫生来就是多情种子,这类事是很难办的,有时简直就是没办法。”他还举了一个宋代“文士兼达官”宋祁因此而生的烦恼为例:
……(宋祁)晚年在成都做官,姬妾很多,用情又太滥。一年春天在锦江边与友人聚饮,遇雨微寒,宋祁派人回家去取“半臂”(类似今日之背心)。他的姬妾各送一件,宋祁视之茫然,“恐有厚薄之嫌,竟不敢服,忍冷而归”。(《中国人的幽默》11页,王学泰著,同心出版社2005年11月第1版)
几乎每个一夫多妻制的家庭都是勾心斗角的政治舞台,作为一家之主的男人在家里也像在官场一样,在众多妻妾之间小心翼翼地玩弄着统治术、平衡术。就这样,中国文士们的主要精力被他们无限热衷的“权谋”耗光了,自然也就萎靡了他们的精神。因此,中国的文士少有昂扬之气,奋发之气,即使偶尔产生几个特立独行的名士,也多是虚癫佯狂。
在男女的感情方面,中国的文士当中从来不缺少寻花问柳的桃色新闻、风流韵事,难得一见的却是惊天动地的爱情,以及以心抗世,以笔唤天的悲壮。而李清照,这个与宋祁同处一个朝代的女人,却以她的真挚、勇气、才能、名誉……她最宝贵的一切做代价,用她“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的悲情一生,让我们看到了一个用心守护爱情的传奇。
李清照是在书香门第中长大的才女。其父为著名诗人和官僚李格非,苏东坡的学生,其母也是名门闺秀。她十九岁与热爱金石、书画、古玩的赵明诚结为夫妻。他们最初的婚姻生活可以称作难得的中国式爱情的典范:“夫婿赵明诚是一位翩翩少年,两人又是文学知己,情投意合。赵明诚的父亲也在朝为官,两家门当户对。更难得是他们二人除一般文人诗词琴棋的雅兴之外,还有更相投的事业结合点——金石研究。在不准自由恋爱,要靠媒妁之言、父母之意的封建时代,他俩能有这样的结局,真是天赐良缘,百里挑一了。……这个爱情故事,经李清照妙笔的深情润色,成了中国人千余年来的精神享受。”(《陈桥崖海须臾事》161页,金性尧主编,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2007年7月北京第1版)
李清照在婚姻的甜蜜期写了许多反映这段生活的诗文,这里试举一首《减字木兰花》:
卖花担上,
买得一枝春欲放。
泪染轻匀,
犹带彤霞晓露痕。
怕郎猜道,
奴面不如桃花好。
云鬓斜簪,
徒要教郎比并看。(《李清照集》6页,岳麓书社1996年6月第1版)
李清照是美丽的,所以她敢在郎君面前与花儿比美。既生得美貎,又能写出如此美文的女人,真应该活得幸福。
不幸的是,他们生活在一个政治黑暗、社会动荡的年代。1100年(元符三年),宋哲宗崩,赵佶(徽宗)嗣位。1102年(崇宁元年),徽宗将司马光、文彦博、苏轼等籍为“元祐奸党”。七月,李清照的父亲李格非作为苏门四学士之一受到牵连,被罢官。九月,充军广西象郡。
这场家庭变故是李清照的人生转折点,从此厄运连连,让人无奈而伤心的不幸接踵而至。
内忧总是伴着外患。当时,北方金人屡犯宋土,迭败宋军。1126年,赵佶的儿子赵桓继位,是为钦宗,年号靖康,次年,宋都汴梁沦陷,皇帝南迁,建都临安(杭州)。残酷的战争,迫使李清照和赵明诚不得不过起了流亡生活。
赵明诚死于北宋政权南迁之际,他给李清照留下了藏书、古玩及呕尽一生心血写成的《金石录》。其后,李清照一直处于颠沛流离之中,但是她总想方设法,尽力保存亡夫留下来的藏品,时刻把丈夫的手稿带在身边。她一在杭州定居下来,便开始整理这些手稿并为之写了一篇后序。许多人知道李清照的诗词 写得奇绝,却不知道这篇《金石录后序》的凄美。这不仅是李清照感人至深的生平自传,也是她与赵明诚之间那段爱情的见证。
写她与赵明诚幸福的夫妻生活:
余性偶强记,每饭罢,坐归来堂,烹茶,指堆积书史,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叶第几行,以中否角胜负,为饮茶先后。中即举杯大笑,至茶倾覆杯中,反不得饮而起。甘心老是乡矣!故虽处忧患困穷而志不屈。(《李清照集》91页,岳麓书社1996年6月第1版)
这情景让李清照怀念,也让许多人心生向往。一对才貎相当、意趣相投的爱侣,向人们展示了真正的两情相悦、男欢女爱。所以,即使“忧患困穷”,她也“甘心老是乡矣!”
可惜,好景不长。随着战事的恶化,赵明诚也被派往靠近前线的山东任职。李清照这样抒写当时的心境:
至靖康丙午岁,侯(赵明诚)守淄川,闻金寇犯京师,四顾茫然,盈箱溢箧,且恋恋,且怅怅,知其必不为己物矣。(同上92页)
到了1129年夏天,赵明诚又被委任为湖州知府,奉召上殿面君,这一去,竟成永诀。回忆起当时分手及赵明诚突然病故时的景况,一股说不尽的爱恋、焦虑、悲切、孤苦之情在李清照的笔下流淌:
夏五月,至池阳,被旨知湖州,过阙上殿,遂驻家池阳,(明诚)独赴召。六月三十日,始负担舍舟,坐岸上,葛衣岸巾,精神如虎,目光烂烂射人,望舟中告别。余意甚恶,呼曰:“如传闻城中缓急,奈何?”戟手遥应曰:“从众,必不得己,先弃辎重,次衣被,次书册卷轴,次古器,独所谓宗器者,可自抱负,与身俱存亡,勿忘之。”遂驰马去。……七月末,书报卧病。余担惊,念侯性素急,奈何病痁;或热,必服寒药,疾可忧。遂解舟下,一日夜行三百里。比至,果大服柴胡、黄芩药,疟且痢,病危在膏肓。余悲泣仓皇,不忍问后事。八月十六日,遂不起。取笔作诗,绝笔而终,殊无分香卖屦之意。(同上)
赵明诚在弥留之际,“取笔作诗,绝笔而终”。他既没有就家事留下遗嘱,也没有给李清照留下日后赖以为生的家产,有的,只是这部倾注了夫妻二人多年心血的《金石录》。
在此后的三年里,李清照在战火的缝隙间孤独地漂泊,也就是在这期间,她写下了思念亲人,阴郁悲怆的《添字采桑子》:
窗前谁种芭蕉树?
阴满庭中。
阴满庭中,
叶叶心心,
舒展有余情。
伤心枕上三更雨,
点滴霖霪。
点滴霖霪,
愁损北人,
不惯起来听。(同上页)
这期间李清照一直小心翼翼地保存着丈夫的手稿。1132年,当她五十二岁的时候,终于在杭州定居下来,并在那里编定了手稿,写下我上面多次引用的《金石录后序》。文稿付梓之后,她再度离开了杭州。
李清照究竟死于何时何地,至今仍然是个谜。但是,一个曾经美丽过,而且留下了许多优美诗文华章的才女,最终又给我们留下的是一个凄美动人的爱情传奇。
伟大而纯真的爱情通常是以悲剧告终的。悲剧,是它伟大的一部分,也是它纯真的证明。(未完待续)
注:本篇为杨黎光·《我们为什么不快乐?》之五十九
下篇:杨黎光·《我们为什么不快乐?》之六十 肉身的解放与精神的解放
杨黎光网站:http://www.yanglg.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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