减少风险:环境改善和缓解贫困的结合点


皮房村是在浑善达克沙地中的一个半农半牧村庄,现在只有17户人家,草原退化,以及由此导致的沙漠化问题很严重。由于草原退化和禁牧措施的实施,村民陷入了越来越严重的贫困状态。从2006年开始,我们在那里推动村民参与草场管理和环境保护,牲畜数量被控制,退化的草原逐渐得到恢复。前不久,我们重新走访了这个村庄,村民张礼的话给我们理解环境与贫困之间的关系提供了一把钥匙。

多年以来,农村发展和缓解农村贫困都把增加农民收入,包括贫困农民的收入作为第一目标,几乎所有的措施都指向增加农民收入。在皮房村,过去农民收入的增加是以环境的破坏为代价,在村民参与草场管理中的第一个措施就是减少村民的牲畜,包括村庄中那些所谓大户,所有家庭的牲畜都减少到每人不超过15只绵羊单位的指标,减畜以后,以平均值计算的村民收入很难有大幅度增加。

我们这里之所以说是所谓大户,因为当时村中最大的户王青家也只有100多只羊,唐子路也只有20多头牛,如果在其他的草原牧区,这只是贫困户,但在皮房就成为大户了。

因为指标限制,所谓大户的牲畜数量减少了;通过一些贷款支持,贫困户的数量有所增加了,到目前,大多数村民家庭都达到或几乎达到了每人15个绵羊单位的指标。全村基础母畜的数量不足800个绵羊单位,由于牲畜总量被限制,农民收入增加就很慢,远远赶不上近几年全旗农民收入增加的速度,一些地方领导在肯定我们保护环境、解决社会冲突的成绩的同时,也表示对农民收入增加缓慢的担心。

每人15只绵羊单位的指标管理的确限制了农民增加收入的机会,但是张礼却说限得好,“如果当时没有限制牲畜数量,整个村庄都沙漠化了,指望啥来钱?其他相邻村庄的牲畜没有限制,结果冬天牲口没有吃的。这里虽然收入增加不快,但至少能保持平衡。如果都沙漠化,我们这些人干啥去?”

我们如果把张礼的话做些分析,可以看到张礼对环境与村民生计的理解与现在通行的理解多少有些不同,与现行的政策目标也有些距离。现行的政策在积极推动农民增加收入,似乎增加收入成为最重要的目标,我们不能说这一政策目标不对,每一位村民都渴望增加收入,但是比增加收入更重要的是稳定的收入,而导致村民无法保持稳定收入的因素之一就是环境的恶化。在皮房村,2003年前后是牲畜大发展的时期,皮房村民的收入增加很快,特别是一些大户,一个家庭的牲畜数量可以达到400左右,但那也是草原被破坏和沙漠化严重的时期。张礼觉得,如果再继续按照那样的思路发展,皮房村就没有草场可以放牧牲畜。现在限制了牲畜,每个家庭的收入都受到了影响,但是草场恢复了,村民的放牧问题解决了,基本收入有了保障,也就是他所说的至少可以平衡。

对于村民来说,环境问题在两个方面与村民的生计联系在一起,第一是生存问题。当沙漠化越来越严重,流动沙丘不断逼近村庄的时候,村民感受到威胁,他们自觉在村庄周边种植黄柳阻挡风沙,现在我们看到当年种植的黄柳已经可以很好地阻挡风沙了。其次是生计的可持续,皮房村的生计主要靠养羊获得现金收入,可持续的生计就变成了持续地养羊。一年前我曾经问行政村的李主任农民是否关注环境,他觉得农民根本不知道关注环境,但当我接着问,村民是否关注今年放羊以后,明年还可以放羊?他说“那当然关心,他们指望养羊活着呢,怎能不关心?”草原环境问题就是如何保障他们可以持续地放羊的问题。村民参与草场管理是为了保护环境,但是也积极地回应了村民的生存和可持续生计问题,尽管他们没有大幅度增加收入,草场改善了,可以持续地放羊了,他们仍然感觉到了满足。在增加收入与可持续生计之间,村民可能更需要可持续的生计,而不是简单地增加收入,环境改善是达到可持续的重要手段之一。这可能是张礼给我们的第一个启示。在这个意义上,扶贫与环境保护在可持续生计上达成了一致。

那么通过改变生产方式是否可以达到同样的目的呢?从张礼的话中似乎觉得不行。所谓改变生产方式也就是不再放牧,而通过其他方式增加收入,在当地改变生产方式主要是推进现代化畜牧业发展和发展非农产业。

当地政府已经开始推进“舍饲圈养”很多年了,所谓“舍饲圈养”就是不再放牧而改成喂养,多少有些像是现代养猪场或养鸡场,不同的只是以家庭为单位。这种方式被认为可以保护环境,因为不再放牧,牲畜就不会再破坏草场;而饲养的时间缩短,饲养数量不受限制,这被认为可以增加村民的收入。这种饲养方式也被称为“集约化畜牧业”,因为这可以通过高投入达到高产出。但是高投入高产出意味着村民畜牧业生产的两头都要紧密联系市场,饲草料要在市场上购买,牲畜要到市场出售,别说完全依靠市场购买饲草料,在张礼看来,周边村庄的村民因为草原退化,只是在冬季依赖市场购买饲草料,都会因为饲养牲畜赔钱而难以维持生活。如果完全变成“舍饲圈养”,村民的生计就根本不能维持了。

近年来,由于草场退化,一些传统的牧区都要依赖购买饲草维持草原畜牧业,饲草支出成为最大的生产成本开支,如果饲草价格不上涨,村民饲草支出不是很高,再加上部分地依赖廉价的放牧,草原畜牧业还可以维持。但是只要草原退化严重,或者发生了灾害,那么饲草的价格肯定会上升,依靠购买饲草维持的畜牧业就会赔钱。

尽管我们可以看到许多成功的集约化畜牧业的案例,但是完全的集约化畜牧业并不适合小的农牧民。皮房的草原改善了草原环境,增加了草的产量,我们可以看到多数村民家中都堆放了大量的饲草,村民利用这些廉价的牧草可以维持他们的草原畜牧业,甚至可以模仿集约化畜牧业而发展部分的舍饲圈养。丰富和廉价的饲草是村民可持续生计的保障,与集约化畜牧业不同,村民维持生计所依赖的仍然是当地的资源,改善当地资源状况就成为解决环境和贫困问题的共同钥匙。

如果说简单的集约化草原畜牧业并不能解决草原的问题,那么把村民转移出去,变成城市居民,与草原畜牧业彻底分开是否可以提供另外一种可持续的生计方式呢?从张礼的话中我们感到,尽管有许多村民已经从非农产业中致富,但是并非所有人都可以,特别是现在仍然生存在草场上的人。

决策者希望通过城市化和工业化来达到保护环境和增加收入的双重目的。这种方法不能说没有效果,但并非是万能灵药。皮房村原来有20多户人家,现在只有17户,那些外迁的村民,一部分就是外出从事非农产业去了,他们的收入远远比在村内从事畜牧业高,所以他们甚至很少再回到村子里。但是现在还在村子里的人已经很难外出了,他们其中一些人也有外出务工的经验,但是最终选择回到村子里,是因为这里更适合他们的生存。村民是复杂多样的,不可能所有的村民都被城市的就业体系所吸收,城市化和非农就业可以解决很多村庄的问题,但是并不能解决所有问题,留在村庄中的人仍然要依赖当地的资源维持其生计。张礼感叹,如果草原不能维持,他们也没有其他的就业机会。

简单地集约化和非农就业并不能使所有村民提高收入,留在当地的村民仍然要依赖当地的资源维持生计。问题转了一个圈似乎回到了原点,村民仍然要依赖草原畜牧业,关键是如何有效地管理,这可能是张礼给我们的第二点启示。

如果我们明白,村民不能完全离开草原,他们要依赖草原维持一个可持续的生计,那么问题可能也就比较清楚了,首先草原环境的保护和改善是要服务于地方人的可持续利用,对于村民来说,他们的生存与环境密切相关,因此保护环境就是保护他们可持续生存的空间。其次,环境恶化会导致当地人口的严重贫困化,但是解决贫困问题的目的不仅仅是简单地快速增加村民的收入,而是要在资源利用和维持生计中间达成一个平衡。可持续地利用资源是扶贫中的第一要义。这是我从张礼的话中所感悟到的,通过减少风险实现可持续性,扶贫和环境保护达成了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