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知识社会中的一场战争


林贤治

 

 

背景:法属阿尔及利亚

 

  早在十九世纪,阿尔及利亚已经成为法国领土的一部分。这种版图的改动,埋下了法国社会,尤其是知识界日后内战的导火索。

  阿尔及利亚本是奥斯曼帝国的一个半独立行省。1830年,法国借一起外交事件悍然入侵。可是,战争并不如法国人想象的那般顺利,他们遭遇了顽强的抵抗;即使使用了焦土政策,仍延至1879年才宣布对阿尔及利亚的占领。新领土被正式吸纳到法国行政体系之中,划归“大法兰西”的三个省。在这里,法国人实行“同化”与直接统治制度,为了消弭本土意识,先后有100万欧洲移民来到800万阿尔及利亚人中间。然而,阿尔及利亚人始终不曾忘记土地是祖先的土地,仇恨既经种下,对抗情绪便一天天积聚,蔓延,终于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重新爆发。

  早在二战结束时,当地伊斯兰民族主义者在争取阿尔及利亚独立的游行中遭到镇压,还有许多人在随后的骚乱中被警察打死。此后,对法国行政官员和移民的袭击,便同殖民主义者的报复性暴力构成了恶性循环。1954年,多个阿尔及利亚抵抗团体组成总组织“阿尔及利亚民族解放阵线”(FLN,简称“阿解组织”),暴力斗争进一步升级。仅从10月30日至11月1日两天内,阿解组织向法国士兵和警察发动的袭击便多达60余次。

  面对阿拉伯民族主义者日趋激烈的暴力,法国在加强对阿尔及利亚实施军事法和新闻审查的同时,不得不建立自治政府,在政治、宗教、文化教育等方面实行“融合”政策,包括同意在学校教授阿拉伯文,同意任用更多的穆斯林为政府雇员,在各地建立穆斯林自治机构等,希望能够同原住民达致某种妥协。法国政府一方面要对付信仰欧洲基督教的移民,在当地享有特权地位的法国定居者;一面又要对付反对外来势力的信仰穆斯林的阿拉伯人,结果,它的种种怀柔措施使双方感到不满,穆斯林认为做得不够,而法国定居者又认为让步太多。

  战争残酷地进行,恐怖活动在后期变得愈加频繁。法国在阿尔及利亚的军队动用空降兵,电网,酷刑,各种强硬手段,仍然无法阻吓民族主义运动分子;在地方委员会选举之后,即有100多名在职官员被他们杀害。直到1958年,阿尔及利亚的法国武装部队已经大大超过50万人,而和平的到来却遥遥无期。

  数十万阿尔及利亚人和数千法国人在战争中死于非命。阿尔及利亚像一个溃疡的创口,使整个法国陷于痛苦、惶恐、焦躁不安。法国政府在加强军事行动的同时,开始表示愿意同民解组织谈判。可是,阿尔及利亚的欧洲居民和右翼都反对谈判;在阿尔及尔和巴黎,不断发生反对谈判的示威游行。法国移民强烈要求法国政府对民解组织采取严厉态度,法国内部则分裂为两大派:或者支持欧洲人,或者希望谈判。由阿尔及利亚定居者派遣,法国伞兵空降考斯卡;在那里,他们建立公共安全政府,完全是一副公开挑战的姿态。在空降行动的威慑下,法国也成立了一个保卫共和国的国家行动中心。裂痕在扩大,危机在加深,一个又一个政府在危机中倒台。

  要不要把阿尔及利亚的战争进行下去?镇压,还是撤出?这是在保卫国家的统一呢,还是破坏大革命以来的共和、自由与人道的原则?形势迫使法国人给出理性的回答。

  

宗主国:知识群体的介入

 

  对于阿尔及利亚问题,知识分子最敏感,而且这些人都是天生的好事者,不但搜寻有关信息,而且尽量设法进行干预。1955年秋天,一支小小的先锋队伍已经出现,莫里亚克、加缪、让松等开始发表文章,这些文字大体上在于揭露事实真相,发生在阿尔及利亚的酷刑、暴力和痛苦,态度比较客观、温和。当时,几乎没有一个人想到:法国正面临着一次重大的历史性运动,事情将以阿尔及利亚的独立而告终。

  几个月过后,情况迥然不同。知识分子的介入不断扩大,而且迅速分化为两极。左翼加强了对政府的批判力度,成立反对继续北非战争行动委员会,发起签名运动,声称“反对殖民战争的原则本身,并赞成人民权力的原则本身”。少数人如萨特等更为激进,他在1956年1月的一次集会上声明:“我们唯一能做并且应该去做的——但也是今天的重要之处——是站在[阿尔及利亚人]一边进行战争,把阿尔及利亚人和法国人同时从殖民主义专制中解救出来。”由于战后对依附法西斯的知识分子进行清洗和清算,十年间,右翼知识分子相当沉寂,这时,正好打着维护“民族利益”和发扬“爱国主义”的旗帜走向前台。一批极端的、法西斯主义的、民族主义的团体应运而生。著名的右派巴代什,左派苏斯戴尔,“不加盟文学”的“轻骑兵”,竟都加入到了支持所谓“法兰西阿尔及利亚”的混声合唱之中。

  忠诚还是反叛?邪恶还是正义?阿尔及利亚战争在考验着整个法国社会。

  左翼知识分子得力于一批勇敢的媒体。《法兰西观察家》、《快报》、《基督教见证》充当了政府的最坚决的反对派;《世界报》、《鸭鸣报》则是另一个反对派的代表。《现代》和《精神》继续揭露殖民主义的罪行,因此,在阿尔及利亚经常被查封。这些报刊重在揭发被政府方面掩盖的反人道的事实,一些法国军人使用的野蛮手段,陆续刊登一系列犯罪证据,发行专刊,还有爆炸性的政治小册子。苏斯戴尔在议会指责《世界报》、《法兰西观察家》、《快报》和《基督教见证》为“法国四大反动报刊”,政府对它们也相继采取查封和追捕行动。

  各种团体、委员会纷纷成立,特别在大学里,继知识分子反对继续进行北非战争行动委员会之后,诞生了精神抵制委员会,很多左翼天主教徒,著名的人物都加入了这个阵营。杰出的法学家卡皮唐在听到他的学生、一名阿尔及利亚律师“自杀”的消息,决定罢课;他发表谴责政府的公开信,引发了巴黎大学左翼和右翼学生之间的冲突,以及进一步的分裂。全国学联在这场反对“法兰西阿尔及利亚”的斗争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

  这时,发生了“奥丹事件”。这是左翼运动中的一支音调激越的插曲。奥丹,这个阿尔及尔的年轻教师于1957年6月11日被伞兵逮捕,押解到埃尔比亚尔中心,从此音信全无。官方说他越狱逃走了,而事实上,人们在几个月后得知,他在经过几天的酷刑之后遭到杀害。11月,“奥丹委员会”成立,次年5月在午夜出版社出版了《奥丹事件》一书。与此同时,又创建了一个信息与协调中心“朗迪中心”;萨特等人用《现代》、《精神》杂志为其担保。这个中心发行《见证与资料》,还有曾经被禁出版的《问题》等。这是一个独立于政党斗争之外的典型的知识分子战斗组织,它重新采用抵抗时期的地下斗争方式,为反对阿尔及利亚战争的斗争提供了新的论坛。作为知识分子的独立行动,就像德雷福斯时代一样,在反对军人威权与暴力的斗争中复活了。

  除了文字之战,知识分子还不断集会,上街游行。1957年6月,莫里亚克、萨特们的一次争取阿尔及利亚和平的游行,就是冲破官方的禁令进行的。

  然而,凡是左派聚集的地方都有右派在活动。一个新党——“社会主义左翼联盟”由新左派组建而成,这个党的大学生分部在巴黎组织学生与法共一起上街游行;但当时,法共已经向右转,拒绝为阿尔及利亚的独立而斗争。右翼的民族主义组织除了集会游行,还四处出击,绑架和监禁左翼报纸主编,甚至袭击报贩,监视、检举、斗殴,无所不用其极。显然,“爱国主义”的口号是有号召力的,何况有军队和政府的支持。连二战时的法奸,解放时的失败者,也都一时成为对“伞兵”着迷的新一代滋事者眼中的英雄。

  有关战争的消息——交战、伏击、阵亡者名单、伤员和增兵的人数等等——不断传来,左翼知识分子无力阻挡形势的恶化。右派和军人势力庞大,咄咄逼人。整个国家笼罩在一片沉重的压抑的气氛之中。

  

加缪、萨特与阿隆

 

  知识分子精英人物具有独立的社会影响力,一个人便相当于一个政党,一个政府。在阿尔及利亚战争期间,就有“萨特的党”、“萨特战争”之说。所以,专制政府不容许持不同政见者的存在,动辄就用监禁、流放、暗杀对付他们;当然,最省事的做法是加上“叛国”的罪名,公开杀害了事。

  法国不愧为“共和国”,即使“军管”,下了种种禁令,毕竟还有知识分子说话的地方,所以,对于阿尔及利亚问题,各种不同意见,包括反对政府的意见,仍然可以公开言说并以文字的形式保留下来。在知识界,加缪、萨特和阿隆的观点,以及他们之间的论争,具有代表的意义。

  加缪是居住在阿尔及利亚的法国人,他视这块北非土地为故土。所以,此间发生的战争,最早引起他的关切,但是,他的内心是充满矛盾的。作为一个人道主义者,他了解当地阿拉伯人的苦难,坚决反对法国政府“盲目愚蠢的镇压”,而作为法国人,又要维护法国的根本利益,反对阿尔及利亚人民的暴力反抗。他发表文章,呼吁双方成立一个联合会,停止流血事件。在构想联合会的时候,加缪提到了各个宗教的、民族主义的、民族同化主义的组织,就是绝口不论阿解组织,而此时,这个组织已经吸收了所有现存的反对团体。他不顾阿尔及利亚暴动的真实意图,也无视现实政治中的发展变化,惟寄希望于法国政府,在给予阿尔及利亚人以赔偿之后,最终取得他们的接受,实现平民休战。在政治体制方面,他曾经有过一个改革方案,就是向阿尔及利亚的每一个社区授予一定的自治权,但决定权在法国议会,而且军事、警察、经济及外交政策等关键方面仍然由巴黎掌握。对此,他自以为综合了一体化和联邦制的优点,亲自向政府有关方面推销。他从来回避核心问题,不触及暴力背后的殖民制度本身,当然更不可能提到对于阿尔及利亚人来说十分关键的词:“独立”。

  1957年,加缪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在斯德哥尔摩,当有人问及他对阿尔及利亚问题的态度时,他的回答是:“我相信正义,不过,在正义与母亲之间,我首先要保护我的母亲。”这里的“母亲”就是祖国母亲:法国。

  加缪的这种论调,被萨特未指名地称作“软心肠的现实主义者”,阿隆则称为“善良的殖民主义者”。虽然,加缪在此后一段长时间保持了沉默,然而直到1960年1月车祸丧生为止,始终得不到他的知识分子家族的理解。他们孤立他,无论左翼和右翼,都不能原谅他的中间立场。

  萨特一开始介入阿尔及利亚战争,便以激进的姿态出现,指出“殖民主义是一种制度”,并把这种制度当作主要的攻击目标。他有一个“地狱循环”的说法:殖民者和他们的子孙后代,被殖民主义塑造成形,依照殖民体系思考、说话、行动;他们的生命核心是种族主义,制造出一个“愚昧”的阿尔及利亚人,再用“愚昧”证明剥夺阿尔及利亚人的基本人权的合理性。“殖民者没有好坏之分。殖民者就是殖民者。”他认为,是殖民给殖民者培养了敌人,除了武力解决别无选择。非此即彼的哲学十分简洁:法国的殖民暴力只能靠阿解组织的暴力来克服。

  自1951年加缪发表《反抗者》之后,萨特与加缪便从朋友变成了论敌。此后,两人继续就阿尔及利亚问题展开公开或隐蔽的论争。加缪批评萨特的“介入”观,他谴责在一份反战请愿书上签字的知识分子,签名者之中就有萨特。而萨特在发表的第一篇关于阿尔及利亚的评论,就是针对加缪的批驳。加缪谈到“改革”,萨特则嘲笑说,这个天真的殖民主义者“竟还相信我们能够更好地操控殖民主义制度”;加缪希望战争的双方达致“团结”,萨特则把他为之斡旋的方案称作“改良主义神话”;加缪谈到殖民主义增进被殖民者的人格尊严,萨特则认为,阿尔及利亚人只有在反对种族隔离和日常斗争中建立自己的人格;加缪希望通过经济改革以提高阿尔及利亚人的生活,萨特则坚持认为,必须首先推翻法国的强加的统治。他指出,所有富于同情心的法国人都不应促进殖民主义的延续和软化,而是为了“助其死亡”。他在一篇被认为过于暴力而遭到报纸拒用的文章中,谈到任何不谴责军队罪行的人的“不负责的责任”时说:“这就是证据,这就是恐怖,我们的恐怖:我们不能坐视不顾,要把它从身上撕下来,撕个粉碎!”

  阿隆,这位以保守稳健著称而一贯偏右的学者,同样批评加缪。1957年夏初,他出版了一部轰动一时的书,叫《阿尔及利亚的悲剧》。他没有把问题停留在对酷刑的道德质询上面,而是用了统计学的方法,指出无论从经济或是人口的角度来看,要使阿尔及利亚成为法国领土都是不现实的,无法实现的。在知识分子中,他几乎最早表态支持阿尔及利亚独立,认为穆斯林过去没有国家,现在想要创建一个国家的诉求是正义的,合理的,“就像一切革命诉求那样,它产生于对殖民状态和贫困的反抗”。在另一部题作《世纪的希望和恐惧》的书中,阿隆还坚定地表达了关于殖民主义周期已经结束的信念。他说,他是从“一种历史的角度”来论述的,这是历史发展的潮流,它不会放过任何帝国。

  对于阿隆,当时有不少攻击的声音,称他“枯燥乏味”、“形式冰冷的统计学式的禁欲主义”、“干巴巴的现实主义”、“大资本家的奴才”,等等。但是,应当承认,当时在《世界报》、《快报》这些有名的媒体上面,人们顶多在谈论如何谈判,却丝毫没有阿隆这种维护阿尔及利亚独立的思想。阿隆是明智的。不管动机如何,介入程度如何,在这里,他同萨特这两个早已形同陌路的朋友倒是走到一起来了。

  

左翼与右翼的激战

 

  直到1959年夏天,阿尔及利亚的局势仍然没有大的变动,战争在一个为军人所操控的强大的制度下继续进行。随着阿尔及利亚冲突国际化,以及关于谈判的呼声日益高涨,第四共和国危机爆发,摇摇欲坠。这时,军人发出威胁说,如果不能按照他们的愿望重新组阁,就要在巴黎夺权。议会里的共和主义者说是人民的代表无权向军人的威慑屈服,但是处于下风,无力抗衡,只好恳请戴高乐将军复出。

  而左翼知识分子则一致反对戴高乐组阁的决定。《现代》周刊的态度最坚决,它发表社论,说他是“军事政变将军”。萨特在题为《青蛙呼唤国王》的文章中,鼓动说:“今天,谁都不能再投戴高乐的票,因为,你们赞成的将是法西斯主义。大家一定要明白,我们不能指望通过把大权交给一个人的方式来让国家走出衰弱。”而莫里亚克是支持戴高乐的,阿隆也认为,戴高乐是唯一能够驯服军队的人,他比任何人更有可能为法国人找到一条出路,甚至断言,他虽然应极端分子和军人之召复出,但将实行一种与他们的愿望相违的政策。事实上,阿隆的判断是准确的。长期为阿尔及利亚问题而战的左翼,到了后来,还是支持了戴高乐。

  在具体问题的判断方面,左派出现了错误;但是,必须看到,他们始终坚持捍卫共和和民主的原则,而这些原则,从根本上与一个民族以至整个人类的生死攸关。

  在左翼知识分子中,让松一直同激进的萨特站在一起,甚至走得更远。他曾经出版过多种哲学著作,是《现代》和《精神》周刊的合作者,瑟伊出版社的发行人之一。1955年,他与妻子合作出版了支持阿尔及利亚民族主义运动的重要著作《无法无天的阿尔及利亚》。丹尼尔评说这本书“是革命者的《日课经》,是阿尔及利亚革命和阿尔及利亚国家的出生证”。法国作家雷威这样评价让松,说:“在阿尔及利亚战争期间,他是那些除了个人荣誉之外,还拯救了他们的国家的荣誉的知识分子之一。”

  让松说,他的感觉“是法国背叛了阿尔及利亚,是法国的官方政策背叛了法国的价值观”。他不能容忍法国政府以法国人民,包括他个人的名义禁止另一国人民说话。虽然他讨厌暴力,但是对于阿尔及利亚人选择暴力,他表示理解,确信在那里没有别的选择。他开始采取反对自己国家的立场,穿越巴黎,为民解组织人员提供会议地点,提供住房和交通工具;后来,又组织偷越边境,设法制造假证件;再后来,进入地下状态,建立一个支持阿尔及利亚民族主义者的网络,人称“让松网”,用各种方式帮助民解组织,譬如进行募捐,把捐款存入外国银行,等等。此外,他还创办了一个刊物《真相》,目的是搜集和传播有关情报,他确认情报对于民解组织斗争是重要的。

  1960年4月,让松在被追捕的情况下举行了一次地下记者招待会。《恐惧的代价》的作者阿诺在《巴黎—新闻》上报道了实况,并发表了他的讲话,结果被捕,并受到审讯。为了捍卫新闻自由,萨特和一批左翼朋友出庭作证,公开支持阿诺。这时,让松又出版了一个叫《我们的战争》的小册子,立刻遭到查封。让松的地下活动使左翼知识分子走向分裂,萨特坚决站在他一边。9月,对让松网的审判在常设军事法庭开庭。让松逃往瑞士,他的爱侣受到指控并被逮捕。有人盗用萨特的名义写了一封信,表示对被告的“彻底声援”,由律师在庭讯时公开宣读。萨特得知此事,并不出面否定信件的真实性;后来与让松重逢时,他再度明确表态支持,并且鼓励说:“你可以随时利用我……”

  “脚夫”——那些向阿尔及利亚输送资金的法国人——案件之后,《现代》和《新文学》联合发表《在阿尔及利亚战争中享有不服从权利的声明》,谴责殖民战争和使用酷刑,论证抗议国家政权的意义,鼓励放弃以武力对付阿尔及利亚人民,反对民族主义偏见,呼吁在一切官方党派之外推进自由运动。这个声明最初由121人签名,又称“121人宣言”。当时,这份宣言发表不出来,《真理-自由》一度刊登,却立即遭到查封。但是,宣言不胫而走,重新激活了整个法国社会的反抗情绪。而这时,右翼知识分子被激怒了,他们集合在爱国主义的大纛之下,利用中央电台、报刊、学校,以及所有的官方资源进行反击。

  作为对“121人宣言”的回应,几百名作家、科学家和大学教授,包括7名法兰西学院院士,发表了一个《法国知识分子宣言》。这篇宣言声称拒绝“把代表法国知识界的权利给予那些为背叛辩护的人”;又说,“最卑鄙的背叛之一是一天天地毒害法国人民的意识——腐蚀国家的大众舆论——并且让外国人以为法国想抛弃阿尔及利亚,想让领土变得残缺不全。”在宣言上签名的人数很多,超过300人,而且是知名人士,这对满怀爱国热忱的年轻的大学生无疑起了很大的盅惑作用。

  左派人士接着发表第三份声明,虽然语调相对较为温和,但是支持阿尔及利亚独立的态度依然坚定而鲜明。也有人认为,它的打击力量,比“121人宣言”更为强劲。

  因为支持“脚夫”,并加入“121人宣言”签名运动,萨特成了反对国家政权的力量的象征性人物。右派攻击他“公开的背叛”,嘲讽他“为了使自己的存在具有某种意义而像圣热内一样追求殉道者的光环”;此外,他还受到直接的死亡威胁。老战士在凯旋门前的一次反对“121人宣言”的示威活动中,就把萨特当成国家的敌人,沿途高喊:“枪毙萨特!”

  其实,“枪毙”并非口头上说说而已。秘密军组织在法国本土进行恐怖主义活动,作为《现代》杂志主编的萨特,必然成为首选的目标。1961年5月,杂志社被炸。随后,萨特在波拿巴街的寓所也两次被炸。他从巴西回来以后,立即把母亲转移到旅馆,自己也不得不躲进在路易—布雷里奥街租用的套房里。环境十分恶劣。连处事谨慎的阿隆,这时也得到秘密军组织的恐吓信,声称这是对他“最后的警告”。

  阿隆肯定受到了惊吓。对手太强大了。阿隆对巴黎大学的学生们讲话,请求他们不要为“盲目的狂热”所诱惑,因而去反对站在对立面,即同情秘密军组织的人。他自称经历了“悲剧的全过程”,感觉到这出悲剧有“把法国人引向相互争斗”的危险。“只要狂热一旦被煽动起来,那么炸药的影响可能比语言更大。”所以,他恳求道:“在巴黎大学,我们理所当然是使用语言而不是使用炸药的人。”

  萨特的态度不同,他丝毫没有因为面临死亡威胁而停止社会活动。直到阿尔及利亚宣布独立为止,他都在为实现这一目标而作顽强的战斗:参加群众大会,示威游行,还有出庭作证,等等。仅仅限于言辞,还是有必要使用炸药?在强势者面前,萨特无法遏制他的义愤。当《黑皮肤,白面具》的作者法农让萨特为他即将出版的新著《全世界受苦的人》作序时,萨特充分肯定暴力的作用,说:“当农民手里拿起枪的时候,那些古老的神话就会变得苍白无力,禁条就会一条一条被推翻:战士的武器就是他的人道。因为,在反抗初期,必须杀人……”言辞的激烈程度不亚于法农,让许多知识分子,即使是左翼知识分子也感到震惊。他强烈谴责法国人,以至欧洲人,说:“在我们这里,一个人就是一个同谋,因为我们大家都从殖民剥夺中得到过好处。”他举起解剖刀,再次指向民族集体;他认为,每个人都负有责任,就像原罪一样,只有拯救,不可逃避。

  

独立:战争的终结

 

  1958年,戴高乐将军复出政坛。

  通往阿尔及利亚的和平之路依然漫长。戴高乐在阿尔及利亚巡回考察之后返回巴黎,立即着手制定新宪法。这部宪法,其实是按照他的某种政治意图设计定做的。这是一次结构性的变动,执法权力优先的原则代替了原来的赋予议会最大权力的“共和模式”,目的在加强政府的权威。宪法通过以后,戴高乐随即宣布第五共和国的建立。与此同时,他又大力宣传他的“法兰西共同体”,并且第一次说出了“独立”的字眼。但是,将军的用心被右派军人和知识分子忽略了,只有一个叫丹尼尔的记者看出:他对军队和在阿尔及利亚的法国人说了谎。

  果然,戴高乐很快便从掩体中走了出来。他提出三种选择:脱离法国,法国化,或者成为一个与法国保持联合的自主的阿尔及利亚,让在阿尔及利亚的所有居民投票。选择继续留在法国,还是独立?公民投票将在阿尔及利亚民族起义“有效”结束后四年内举行。戴高乐的许诺终于使他同那些支持他上台的右翼盟友,以及坚定的法兰西阿尔及利亚的支持者分裂了。他一意孤行,接着表态说:“阿尔及利亚人民应当自由地选择他们自己的命运。”极端分子发起叛乱,民族主义狂潮迭起;戴高乐访问阿尔及利亚时,有四次险遭暗杀。返回法国后,他终于下定决心,宣布颁布阿尔及利亚前途备忘录。经过为期三周的公民投票,结果是:人民赞成独立。

  1962年3月19日,法国与阿尔及利亚共和国临时政府签订停火协议,实现了阿尔及利亚的和平。

  不可否认戴高乐身为总统在战争与和平中的个人作用。他所以作出让阿尔及利亚独立的决定,首先在于他能坚持人民主权(人权)高出于国家主权之上的理念,坚持博爱、自由、平等的观念,坚持共和的原则,是一个能够继承大革命传统的政治家;而且,当付诸政治实践的时候,他敢于直面现实,敢于行使类似“公投”一样的民主手段,遵从公民的意愿。至于注重斗争策略,比如修宪之类是次要的,辅以军事手段同样是次要的。

  但是,无论如何,必须看到“德雷福斯知识分子”——干预主义者——对戴高乐的带决定性的影响。在法国,自由、真理和正义通过大革命而成为人们普遍的信仰,构成为整个国家宪政的基础,社会运作的动力。从启蒙运动开始,一代又一代知识分子热情投入社会改造运动的事实,奠定了他们作为自由、民主、人权等观念的传播者在法国社会中的崇高地位。尊重民意,尊重知识和知识分子,成为法国政治生活的规则和潜规则,不但有利于知识分子履行自身的责任,也给戴高乐一样的政治家的政治行为提供了重要的根据。

  阿尔及利亚战争是殖民主义者同被殖民者的斗争,是长袍对军刀的斗争,同时也是长袍内部的斗争。他们不是无所作为的知识分子,不是流于纸上空谈的知识分子,他们是怀抱着祖国和人民命运,并且力图去扭转这命运的知识分子。然而,就在这里,出现了国家至上抑或人民主权至上的分歧。事实上,国家和人民不可能是完全契合的,相反是常常排斥的、分裂的、冲突的。真正的知识分子永远把人民主权放在优先的地位加以考虑,把人们普遍的自由、尊严和幸福当成唯一的真理,并为之奋斗不息。正如在论战中所看到的,他们最终挣开了党派的紧身裤,而以批判者和反抗者的独立的面貌出现,他们不是以向权力者戴高乐“建言”的方式表明自己的政治观点,而是主动进入公共领域,诉诸公开的宣言。他们既代表自己,也代表民意,唯因观点的一致而终至于走到一起,构成对法国政府的“压力集团”。在某个特定的时段,他们可能是政府的有条件的支持者,但是,他们不会随同权力者一起进入“凯旋门”。其中,不排除少数被“招安”如马尔罗、莫里亚克,但绝大多数仍然自动留在旷野之中。

  法国知识分子是自由的知识分子,英雄的知识分子。他们虽然有各式各样的团体,说到底是耦合集团,用美国社会学家卢因的“集团动力学”的概念来说,他们正是通过斗争中不断的分化和组合,构成为一种张力,一种“集团动力”。从根本的意义上说,斗争的双方是互相依存的,没有右翼也就没有左翼,其实右翼也不失为动力的一部分。没有一个负责任的、介入的、多元活跃的知识分子集团,独立的阿尔及利亚就不可能获救,而自由、人道、共和的法兰西也同样不可能获救!

  

  08年5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