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我们》之(1—6)


1。
一个孩子还在她的黑屋子里面壁,我必须去,必须去凿开一扇窗,向陌生的地方以及陌生的你们借一缕阳光;一群声音还在窗外殷殷细语,我必须来,必须来送上一双耳朵,用倾听的方式向欠下的情意亲口说
谢谢。

谢谢云烟!没有她锲而不舍地坚持,我不知会在路上与你们失之交臂多少次;谢谢你们,没有你们的欣赏与包容,我就不会如此感激与惭愧。

可是,我还是没有料及要走如此遥远的路途。远,既令人新鲜,又令人忐忑。在挤上火车之前,我一直在犹豫;
挤上火车之后,我只想快一点早一些抵达,最好一摁键就被传真到目的地.

出门前一刻,下楼,向房东提前交了下个月的房租.又向远在千里之外的爸爸报告了行踪.我絮絮叨叨地说得前言不搭后语,爸爸挂了我的电话,他说有话等我回来再说.我只好出门,2:34的火车,20:30就动身了.再晚,怕拦不上去火车站的出租车.

我拖着行李箱的四个轱辘,在坚硬的水泥地上坑坑洼洼的走着.那些起伏不平,通过拉杆传递到手上,脚步在运动鞋里却走得很平稳,丝毫感觉不到路上的沙砾.相对四天的旅程,行李箱有些夸张,但没有容量得体的旅行包时,行李箱未尝不可以代劳.更重要的是,行李箱在旅途中更能从容应对那些突然的变故.
出租车将我送到火车站,我又从火车站走出来,往回走,挨家挨户地打探好吃的食物,一来聊以充饥,二来聊以混时间.我以吃酒席的闲适要了一把烤羊肉串,一碟辣炒鸡胗,一小碗米饭.腿盘上椅子,一边慢慢吃,一边看陈丹青的音乐笔记,边笑。吃了两个小时,羊肉串鸡胗米饭都没吃完,我又回到火车站.走进网吧

网吧里有三个人:我,涅磐,还有一个养鸡场的场长.
我还是我;涅磐正在向一个文学青年转变,她嘱咐我四个字:穷家富路;养鸡场的场长对着一堆鸡蛋发愁,他明明看见了一只浑蛋,剥壳出来的却是一只皮蛋,他明明看清是一只皮蛋时,剥壳出来的却又是一只浑蛋。
做一只浑蛋如何?做一只皮蛋又如何?

2。
德州站到了,停车两分钟。一位乘客没来得及下车,径直拖到了济南.乘客满腹牢骚,丰乳肥臀的乘务员也牢骚满腹,他们叮叮当当地磕碰了几句,未果。乘客只好去找列车长讨说法。乘客前脚刚走一会儿,乘务员后脚便拿着一份写好的事情经过,满脸堆笑地请那些坐在地上的人们在纸上签名作证.
一位坐在硬座上的小伙子起身,拿下悬挂的意见薄,看了看,我也要过来看了看,里面什么都没有,很干净.便又挂上。

过道里的七手八脚正在一颗颗脑袋之上传递着一只行李箱.我吃力往前挪动的样子打动了他们.从5号车厢尾部到6号车厢的首部,乘务员说,补卧铺到6号车厢办理.
6号车厢的列车长瘪了瘪嘴,摇了摇头.行李箱于是落地,我将它的三分之二塞进人家的座位底下,露出三分之一给自己作硬座.从十三日的2:34一直坐到十四日的12:48。

2517从北京来,我在德州上车。列车经过陈丹青的《音乐笔记》,经过“诸往”,经过“草庙子”,就在我的手机即将暗哑的前一秒,我的声音才开始奔跑,一个人向一群人奔跑。
背着行囊戴着墨镜的心湖从十号车厢走到六号车厢时,威海到了。

背囊比行李箱好。行李箱的拉杆淡化了餐风露宿的遭遇,它掩盖了行走的孤单与苦难,而给人一种惬意的情调;背囊是沉重,是身体力行地承担,不转嫁,不推委,不放弃。
1995年,第一次以游玩的名义出远门,我煞有其事给自己买了一副背囊,50元,就覆盖了我整张的背。起初,似乎出走还没有成为必须,好象只是为了让一只背囊显得忙碌一点,于是一次次地背起,一次次地走出去
背囊很结实,不容易洗,我也不去洗,每次回家只是蘸湿了毛巾轻轻抿一抿,庐山的雾色西安的月光就这样一次次地被我惊醒。我们对坐无语,日子久了,身上便现出藏民的颜色,那是朝圣者褪不掉的风尘。
情调的行李箱应该类似晚礼服的配饰,小小的手袋,精致得只能装下一个空样子。而我的行李箱都塞满了,一部电脑,两双鞋,三本书,四套衣服,五条方巾,还有一把伞,还有充电器,相机的数据线,电脑线。
还有什么落下了吗?还有。这是肯定的,不用细数也知道。

3。
海是广阔无垠,海是大片大片的水。北京的“后海”之夜,人流比水更铺张,却不敢笑,那是北京的“海”。
海是内与外的分界,海内是连成大片的很多同类的事物,海外是连成大片的很多同类的事物;海是方向,
是心潮澎湃的潮起潮落,是女人飞舞的长发和男人放肆的打量;海是天的尽头,你在彼端,我在此端。

威海是水,威海是八月的桂花,威海是校园的合欢树,威海是海。
我们来,从四面八方而来,以文学的名义。

我拉开窗,心湖将靠窗的位置让给了我。我将男人的位置还给了他,回到女人的位置。
椅子羽化了,窗框羽化了,公车羽化了,心湖羽化了,我羽化了,只剩下风。风是绿的,青草一样的味道
在飘,在舞蹈。

几千几万条咸鱼拐了几道弯,游过来。石岛近了,混合着盐和鱼的空气送我回到心湖的声音里。他的声音与他的五官都像为人师表的样子,温和,得体。

我扭了扭身子,像是背后有一处挠不着的痒痒。侧身看了看,路两边的楼房怎么都建歪了?它们挤牙膏似的向着彼此倾斜过来,把空气及天空都挤扁了。为什么非要建这么高呢?它一高,天就低了。

这样的海,这样的天空,这样的风,宜与平房为邻。譬如盛家村的海草房,他们缩在一排高楼大厦之后,在三面合围的水泥石砖中间,虚弱地抱着他们的本分。

四个轮子的汽车还在向前飞。我穿过车窗从楼与楼的缝隙瞥去一眼,心里明白,没有后援,他们很快会弹尽粮绝。

4。
天低到我衣领的时分,荣成远了。
我抬头,远望,用心拓下眼前的这幅水墨画卷——水中的船,些许沧桑;岸上的我,些许忧郁;雾里的山,些许朦胧;半山腰的白墙红瓦,却浓浓的亮亮的。
这是人间,这是石岛,这是赤山。

你知道我看见什么了吗?那是被但丁的“地狱之门”囚禁的弗朗切斯卡与保罗啊!他们竟然背弃世俗,冲破地狱,私奔至此。
他们裸身相拥,他们热烈相吻,背对大海,天高地远。

人的罪恶源自不可遏制的欲望,欲望出于本能。对欢乐本能的追逐使我们身陷泥沼,我们愿意拔腿出来变得高尚一些吗?
不!我更希望你做我的同谋。不避,不逃。牵着我的手,私奔到地狱吧。坠落,坠落,向下飞翔——

十八层好不好?我们在最深的洞穴里交颈而眠,仿佛天堂。

5.
你们出现了。是的,是你们。在我的对面。
你们是陌生的。你们的容貌,你们的声音,你们的文字,我几乎一无所知地来到你们面前,唯一所凭借的便是你们对于我的欣赏。却,明白:长发的纤瘦女子必是紫衣;胖胖的敦厚长者必是头上扎着两小辫的傻妞;眯缝着眼、双臂环抱腰间、嘴角弧线下沉的必是笑;高高大大、努着嘴晃荡过来的必是地主同舟;云烟没认出我来,我抬脚先给了她一下。这些年她就像个流鼻涕的小P孩,一直在我身后“烟子姐”“烟子姐”地叫。

那时,她叫秋天的落枫;眼下,她是看却云烟。
她的悟性仅止于对别人文字的解读,于自身,云烟分明还堆在眉梢。她似乎是越来越退而求其次了,山不转水转,水不转她转,以期安宁。

生活还在继续,荒草一岁一枯。暗夜里的十指在键盘上播种过什么,又收获过什么,不可问。在天亮之前她已经拔除了所有的自言自语,反反复复 。

如果说我的不快乐都盛在眼睛里,云烟的不快乐则全部袒露在脸上。前者是因为坚持,后者是因为妥协。两个女人截然不同的两种生活方式,收获的却都是不快乐。

关于快乐,我们从未分享过这两个字;至于不快乐的理由,我们也从未真正分担过。
我记得最初的她也是一个絮絮叨叨的妇人,是我的寡言少语将她变成了一个信使。她告诉我笑给烟子写了一则短;她告诉我德阳的朋友都安然无恙;她告诉我论坛在威海举办笔会;她告诉我大家正在为汶川讴歌加油;她告诉我雪上飞忙于防汛;她告诉我……每次她都是匆匆而来,每次她都是匆匆而去。

对于自己的疏懒,我一向心知肚明;对于朋友的包容,我同样了然在心。我应该来见见这个媒婆一样的女人,清晰地对她说两个字——谢谢!
但是,竟然还是没有说出口。好象场合时机不对,以至于我想不起来要对她说什么。回家后想了想,我对她最亲热的表达,就是“踹”她的那一脚。

6。
她一直在闹,一直缠着一个人在闹,孩子似的因为一件得不到的礼物在闹。她要酒。不是她自己贪杯,只是想与一个人同醉。我是这样想的。

在我面前那般懂事的青鸟在同舟面前便似冤家,执拗得令人心疼,却,又是如此美好。生命的存在不是为了完成某个崇高的伟大的使命,而是为了展现,像孩子似的,饿了就要,渴了就哭,疼了就喊。

我是一个舌头比牛腰还笨的哑女,所以,我更懂得欣赏别人的表达。
同舟的个子太高,闪避起来便有些笨拙。让人看了也有些不忍,都不知道自己该帮谁。

见到同舟的第一眼,我心内大惊,定住了神告诉自己:这是威海,不是天津。手已经向他伸了过去。他的个头他的身形他的脸他的声音都酷似一位旧识。我的旧识一个人住在天津,妻子和儿子经年在法国。我的旧识人缘很好,所有的女子一概都是妹妹。

我不喜欢将自己与一群女子混在一起,我怕那样的一群女子,也怕那样的一个男人。对于可以预见的麻烦,我素来是敬而远之。

同舟不是我的旧识,同舟就是同舟。我的旧识对于论坛建设尽管也有满腹韬略,却只会私下说笑一番。同舟不。他声若洪钟,几乎是拍案而起了。这真令人兴奋。大块头原来很结实。
论坛有这样的会员,是幸运的。这样的人,即使作为争吵的对象,也是有趣的。
拍砖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拍不出水平,最后沦为对人身的攻击。云烟,我的青鸟儿,下次,若是同舟抡砖头了,你一定要给信我呀!
不管是作为他的战友,还是作为他的对手,我都乐于奉陪。

会下的同舟,就有些大材小用了,你能想象一米八几的大个子带着幼稚园的小朋友做游戏的场面吗?这时候的同舟,有种说不出的疲惫。我想,我们大家是不是将笔会与旅游的概念弄混淆了?说实在话,我们应该惭愧。
因为身体的缘故,我不能酒,弟弟和爸爸每次电话来都嘱咐不要接别人的酒,他们知道我心软。可是,有些酒是必须得喝的,我只能用小小茶盅端了一盅啤酒走过去告诉同舟,我看见了他的疲惫,懂得他的辛苦,谢谢他的宽容。

我只准备喝这一盅啤酒。从13日晚到16日中午,吃了多少顿饭啊,我就喝了这一盅。我都要为自己的坚持向爸爸和弟弟邀功请赏了。

坚持说“不”真的很不容易。我必须忍受丰达用一杯接一杯的豪爽映衬出来的小气的自己,我必须忍受君子竹用无辜清凉的眼神倒映出来的恃长凌弱的自己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