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温柔对肆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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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母亲是个命运多舛的女人,小学毕业因家庭成分不好而失学,外公在文化大革命中受迫害,外婆身体不好,母亲9岁就开始承担照顾弟妹的责任,13岁就开始去生产队挣工分。远嫁湖北是另一种不幸的开始,外公外婆很快相继过世,身世飘零的母亲在奶奶的大家庭里饱受歧视与欺侮,愚孝的父亲不仅没给母亲温暖和爱意,还经常和她吵架,幼年时我最恐惧的场景就是半夜里被父母打架的声音惊醒,印象最深的一次,我和弟弟躲在门缝外偷听,直到我终于忍不住冲进屋给父亲跪下,拦住他手里扬起的棍子。其实父亲是好人,母亲也是,只是结错了婚而已。

父母把他们的苦难和不幸齐齐转嫁给子女,从来没有得到过正确的爱的他们,亦不懂得如何正确地爱孩子,所以我的童年充满哀伤和忧郁,最喜欢做的事,就是一个人跑到菜园子旁的池塘边,和天空、树木、小鸟、青蛙、水牛和鱼儿对话,诉说心事,又因为现实生活不够快乐,所以喜欢书籍,享受思想的乐趣。这是我一生都受用的两种灵性:和自然对话的无阻,和书籍神交的能力。它们使我免于更大的愁苦,以及因愁苦而衍生的冰冷或阴暗的心智。

好强的母亲一辈子都在同命运和婚姻作尖锐的斗争,那感觉就像利器划过玻璃。更多的挫败与受伤后,她开始变得冷漠和尖刻,一如她对世界渐凉的心。在没有把人生和父亲变得更好之前,她已经老了,回望青春的路,所有的记忆充满创痛,每次回忆又相当于重新体验,在层层叠叠新旧交错的哀怨与恨意的迷宫里,母亲像迷路的孩子找不到豁然开朗的路,更遑论生活的幸福感。不断冲突和挣扎的母亲就这样一生饱受心灵之苦。那是我和弟弟成年后仍然无法为她解决的难题,因为心灵的困境需要自己了悟并亲自走出去。这么多年,母亲幼年的创伤、对奶奶的怨恨、对父亲的隔阂经年不去,习惯惩罚,恶语相向,最后谁也没能使对方变成自己期待的样子,而孤独的心仍在以自我为中心的虚妄中煎熬不已。

从来不道歉,所有从来没有人得到谅解。从来不示弱,所以从来没有人获得帮助。这就是我的父亲和母亲,底层人物的好强与自尊。

 

2

我像是母亲的矫枉过正,从小看惯大家庭的人心较量和父母的恶劣争吵,经受着他们转嫁而来的冷漠与暴戾,使我从小厌恶一切冷漠的人情,厌恶阴暗的人心较量、用惩罚制造的快感和仇恨狰狞的面目,厌恶一切不为对方谋求快乐的两性关系。我像一个饥渴的孩子不拒绝食物和水一样,乐意接受所有关于爱、温柔、体恤、宽恕、包容的话语,并发自内心感动,因为当年那个坐在池塘边看天的孩子渐渐长大,体察到母亲从青春到年老的因受伤而蒙尘的心灵,一生都在用尖刻、冷漠、怨恨、斗争、强制屈服的方式为自己卑微的生命争夺尊严和幸福,却一生过着与幸福无关的日子。

所以,我宁愿相信,如果付出爱、温柔、体恤、宽恕仍无济于事,那么用冷漠、争斗、惩罚、怨恨也只会使问题变得更糟,最可怕的是,它会使心灵再度受损,加速其败坏或破碎的程度。

其实呵,我的命运又比母亲好到哪里去?这几年漂泊流离,所遭遇的生存艰辛、情感挫折、人性丑陋及社会荒谬,以及未来还将遭遇的一切难题,每一样都带来心灵的苦,但我始终活得自由和欢欣,嗅到生活的花香,亦时常感到幸福,除了内心的天空与大地在帮我化解愁苦,还因为我从来不让痛苦征服意志,不让怨恨操控心灵,亦不觉得自己完美得可以永不自省、重要到可以永不示弱,而以温柔之心,像音乐一样舒缓温柔的心,应对人生肆虐而来的风雪。

 

 

                               200831于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