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者眼光看翻译
真正出色的翻译,是很难的。精通外文的翻译家对此最有发言权。我在这里,是以一个完全不懂外文的门外汉来看翻译。
还是许多年前,看梅益翻译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通篇生动流畅是不必说的了,迄今难忘的还有一个词的译法。当保尔在日以继夜赶修铁路时,和从前的恋人冬尼娅相遇后两人告别一幕,冬尼娅的眼光中:……世事变得多快啊!觉得其中“世事”一词,是和冬尼娅当时身份和心境十分相契的精妙译法。
不但文学作品,理论作品的翻译也如此。
《资本论》的翻译,中央编译局和郭大力、王亚南译本,可说各有千秋。编译局本大约较适合现代人的语法结构。但编译局对一个重要名词的译法,我总以为至少是不准确的,——这还要请懂外语人士来探讨了——是关于生产力三要素。编译局译为:劳动资料、劳动对象、劳动者(劳动力)。我的疑问是其中的劳动资料。大家知道,这里的劳动资料是指机器设备、厂房等一类生产资料。劳动对象是指原材料或被加工的天然物。劳动资料和劳动对象合称生产资料。但是,只从语义上看,劳动资料和生产资料有何重要区别?甚至可以认为劳动资料包括劳动对象。问题出在“劳动资料”上。郭大力、王亚南的译法则不同。郭、王本把机器设备、厂房一类生产资料翻译为“劳动手段”。我以为译得很妙。这一类生产资料正是人的肢体的延伸。概念上清楚明白,也和原材料这一类生产资料划清了界线。同时,劳动手段、劳动对象两者归属到生产资料大类中,也不存在纲、目相混了。所以,鄙人写经济文章时,宁用郭、王的“劳动手段”译名。
郭、王本的另一个好处是,欧化味更浓些。这是我所喜欢的。请看《资本论》法文版马克思序的一段名言。
郭、王的译法是:“在科学上是没有平坦的大路可走的,只有那在崎岖小路的攀登上不畏劳苦的人,有希望达到光辉的顶点。”
编译局的译法是:“在科学上没有平坦的大道,只有不畏劳苦沿着陡俏山路攀登的人,才有希望达到光辉的顶点。”我是更喜欢第一种译法。
在我看来,也存在另一种相反的例子。当“四人帮”垮台不久,关于马克思的《哥达纲领批判》中的一个词的译法,《人民日报》上有一篇文章郑重地指出“资产阶级法权”译法的不当。看来,后来编译局是采用了此意见的。新版《马克思恩格斯选集》该词谓改译为“资产阶级权利”。也许这样的改译是更好些,但从语义上判断,原来的译法也说得过去。更重要的是,我总不相信,一个重大的政治性的错误,似乎是起因于某个外语词谓的译法错误。
有些译法却要经过检验(长期的使用),有些译法受某些偶然因素的影响。还记得上世纪七十年代看到周恩来的一个内部讲话,他对两个词的看法。一个是:“机制”,另一个是“骄傲”的用法。
机制这个词所表示的,大致是指在相关条件下,具体事物有规则的运动过程。不完全清楚机制这个词是否就直接来源于翻译。周恩来是不满意于机制一词的使用的,认为词义不清。但我以为,即使七十年代,机制一词由实际的使用而形成的语义也是比较清楚的。这正是语言概念形成和演变的关键。
周恩来不满意的另一个问题是对骄傲和自豪的混淆。他以外国人的疑惑来设问:你们中国人怎么老是说,因为取得了什么成就而骄傲。——毛主席不是说过,骄傲使人落后吗?
确实,从那时到现在,众多国人讲话或写文章,当感到用自豪一词尚不足以表达志得意满之情时,就用“骄傲”来代替“自豪”。看看新华词典,也已经这样解释了,虽然仍保留了骄傲的本义用法。不仅如此,现在从媒体上常可听到、看到,外国人为某件事而感到“骄傲”的说法。我疑心,这就因为翻译者把骄傲当作自豪的同义词。
再说开去,中美发生撞机事件后,迫不得已之下美国人外交上作出回应,其中有一个关键词,我记得中文翻译为谦意(道歉)。而美国人事后则表示,该英文词义并无道谦之意。
撇开政治上或外交上的争斗,我以为准确的翻译很难也是客观的,以后更成熟的机器的翻译也不可能完全解决这个问题。要达到严复老早提出的标准:信、达、雅,那就更难了。不然的话,国际上的协议为何要多种文本并列,并且申明具有同等效力呢?
一国的语言,首先总反映着该国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历史与现状,约定俗成确实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语言演变的特征,其中某些特定的社会条件起着相当大的作用。例如,从通行程度讲,中央编译局的本子自然要比郭、王本(学人本)占优势,尽管前者未必一定好于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