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环的、直线的和破碎的时间


  

循环的、直线的和破碎的时间

 

时间是生命的载体。生命在时间的海洋里孕育、成长并完成其意义。生命不仅是一个肉体的过程,更是一个灵魂的过程。肉体是灵魂的寓所,从而是灵魂永远的枷锁。肉体和灵魂之间的持续紧张,在于灵魂摆脱肉体束缚在无垠宇宙中驰骋的欲望总是受到时间之链的钳制,摆脱时间约束于是成为灵魂永恒的冲动。肉体与灵魂的冲突终究来自存在与时间的矛盾——时间的有限性和单向性限制了存在意义的实现和扩展。由于时间坚若磐石的刚性,人的意识不得不谋求某种妥协或者超越,这就形成了人的生命观念。生命观念体现的其实是存在与时间的某种契约,在这种契约下,时间成为一个可以被人的意识理解甚至利用的因素,生命于是可以脱离时间的桎梏去实现自身的意义。同时,时间是生命的持续。生命形态及其变化构成时间的内涵,因此,生命观念构造时间观念。时间观念最终来自生命体验中主体对肉体与灵魂、存在与时间关系的紧张。在人类发展的不同背景下,不同的生命观念构造了不同的时间观念,而不同的时间观念又赋予生命不同的意义。

 

一、循环的时间

在犹太教——基督教传统之外的东方和西方世界,生命首先是一个自然的过程。

自然的运行是一个无限的循环。日出日落,月圆月缺,星转斗移,四季更替。天地在永远的轮回中运转,宇宙在首尾相连中作永不停息的圆周运动。在人的自主性尚未充分觉醒的背景下,人将自身看成是自然界的一个构成元素,将生命过程认同于自然过程的复制。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尘世生活的轨迹就是群星、月亮和太阳的轨迹。作为自然和自然运动的一个构成部分,人的生命历程是一个从孩提时代走向孩提时代的循环。比附于自然的循环,产生了生命的轮回观念。不论是在古希腊如柏拉图的意识里,还是在东方的佛教思想中,生命都具有轮回的性质。

如果把时间理解为生命的持续,在生命循环的前提下,时间也因此是循环的。人的出生、成长、死亡,并不意味着一个生命历程的完成,而仅仅是无限轮回的生命的一个阶段。而且,“阶段”的意义并不承诺生命在轮回中的上升。轮回观念所强调的上升和下降可能性的同时存在,喻示着生命的轮回终究处于一个无限延展的平面上。在循环中,一切都无始无终,永不停息。任何一件事都曾经发生过,将来还会发生;同样一个人曾经出现过,现在又出现,今后还会再次出现。循环意味着没有终点的运动,意味着没有结束的时间。

在循环的生命和时间观念下,每个人的命运都是注定的,变化和抗争不仅无从产生也毫无意义。一切将要出现的事物都已经出现过,一切问题都不成其为问题或者即使是问题也都已经有了答案。不同寻常的、独一无二的、特立独行的个体,抑或是超越传统的行为,都是没有价值的东西。在循环的时间轨道上,世界是圆满的,人生是安全的,心灵是宁静的。一个循环的世界是一个确定的世界,一切事物都按照既定的轨迹运动,一切现象都可以在既有的认识框架内得到解释。其实,在这样的世界里,时间并不存在。至少,由于人生的意义可以寄托于无限的循环,循环又意味着回归过去,因此,在过去——现在——未来时间系列里,存在的只是过去。未来永远只是过去的重复,而现在也只是过去的暂时再现。当时间具有了循环的性质,就不再成为度量生命价值的标尺,从而不再成为生命的桎梏。于是,认同于自然,成为自然的构成部分,人就脱离了自然和自然规律的束缚,成为自由的时间的主体,完成了对时间和必然性的超越。循环的时间是静止的,生命的涌动永远不会溢出时间的河流。当生命摆脱了时间的必然性的钳制之后,空间的现实约束不再具有任何意义,于是,人实现了解放。

但是,这种超越和解放的意义是以个体自主性的沉睡为前提的。如果我们承认人类是成长的,承认人类的自主性是不断进步的,那么,这种“超越”和“解放”就仅仅意味着一种停滞,一种反动,一种自欺欺人和瞒天过海。甚至,从人类观念进步和发展的角度看,循环的生命和时间观念意味着一种实实在在的枷锁。

二、直线的时间

在非犹太教-基督教传统中,生命和时间的循环观念塑造出一个圆满平静的世界,轮回的生命和循环的时间给人以灵魂的安慰,使心灵得以在寂静中无限扩展。但是,这样一种在静静河流中随波逐流的生命有意义吗?主体的自觉和个体的价值是否值得追求?犹太教-基督教传统对轮回生命意义的怀疑打破了循环的时间观念,从而推动了时间的产生。

在犹太教-基督教传统中,时间开始于人类的原罪。身处伊甸园的亚当和夏娃是没有也不需要时间的。幸福美满,无忧无虑,甚至无知无欲是他们全部生活的实质。夏娃受蛇的引诱偷吃智慧果隐喻着人的自主性的觉醒,预示着人对循环命运的抗争。走出伊甸园是人摆脱轮回命运的开始,也是人类时间观念的开始。

亚伯拉罕家族世代居住在乌尔。他们以牧羊为生,家业兴旺。75岁那年,亚伯拉罕响应上帝的召唤,率领族人离开祖居,前往迦南建设新的家园。犹太人历史上的这次迁徙,表面看来匪夷所思。因为他们所要迁入的迦南在当时是一个原始落后的地方,那里的人甚至尚不掌握火的应用。但是,将这次迁徙放在人类成长的角度来考察,则具有重要的意义。如果说乌尔意味着一种永远循环的平静的甚至静止的生活方式的话,迁往不确定的迦南意味着对传统循环的生活、生命方式的抗争,意味着对不确定的发展前景的探索。亚伯拉罕离开乌尔,隐喻着人类对传统的生命观念的背叛,在这个意义上,托马斯.卡希尔说:“这次颇为奇特的迁徙,将一劳永逸地改变人类的思维和精神,从而改变地球的面貌。”[i]迦南也许是一块不毛之地,但它代表着未来。未来也许荆棘丛生,但同那种静静河流中默默流逝的生命相比,它意味着更大的挑战性,更有价值的生命体验。离开乌尔,生命不再循环;离开乌尔,就是走向未来。未来的概念产生了,它意味着时间不再循环,意味着希望进入人的生命体验。

为了彻底摒弃循环时间的观念,犹太人构造了罗得之妻化身盐柱的故事。上帝痛恨所多玛城的邪恶而意欲毁灭之。亚伯拉罕的侄子罗得一家是所多玛城唯一的义人,上帝通知他们提前离开,同时叮嘱离开时不能回头。罗得一家离开所多玛城后,上帝将整个城市投入火海。火光映红天际,罗得之妻因为好奇,回头一看,立刻变成盐柱。这一故事彻底摧毁了传统循环时间观念的基础——过去。过去当然是时间系列的一个构成部分,过去是现在的起点,现在是过去的延续。从生命观念和时间观念相互构造的关系来看,过去充斥着现在之前的人生。“人就是过去”,“过去拥有我们”,过去背负着我们此前全部的生存[ii]。如果人生注定是要前行的,过去就可能成为前行的负担和障碍。因此,“在耶和华阳光的照耀下,最严重的罪恶之一,就是审视过去”[iii]抛弃过去并不意味着背叛历史,而恰恰是为了创造历史。如果没有对过去的背叛,时间必然是循环的,而历史不可能在无始无终的循环中诞生。

对过去的否定和对未来的向往使时间有了起点和终点,时间因此成为直线。直线的时间观强调天堂在生命构建中的意义而赋予未来绝对性的价值,从而成为一种“前行时间观”。在这一观念中,过去是无法追悔和补救的实在,而未来则是有待我们填补的空白。过去因为已经是一种既成事实而失去意义,而未来虽然充满不确定性却提供了实现生命意义的可能。前行的直线的时间一头连着原罪,一头连着天堂。在基督教的观念里,人一出生就处于原罪之中,避免堕入地狱的法宝是忠于自己神圣的天职,努力光耀上帝从而得到上帝的拣选而进入天堂。在直线的时间观下,天堂是人生全部意义之所在。但是,天堂之路并不平坦,摆脱原罪进入天堂也不具有必然性。天堂之路充满着风险和不确定性,从而充满焦虑、恐惧和不幸。

在前行时间观下,由于一切后果都不再是事先预定的,现实充满着机遇和挑战,从而赋予人们以选择的自由权。但是,这种自由的现实性是值得充分怀疑的。在前行时间观下,时间不再是轮回的,而是单向的、不可逆的。时间的直线性实际上成为自由的桎梏,起码,不能回到过去意味着人们的选择被大大压缩了。况且,前行不一定可以进入天堂,从原罪到天堂的路上有一条岔路就叫做地狱。即使人们有选择进入天堂的不同路径的自由,天堂之路仍然到处布满陷阱。

 

三、破碎的时间

生命的存在不仅有时间的维度也有空间的维度。由于空间和时间共同限定着人们生命体验的范围,同时,由于空间和时间观念被人们的生命体验所塑造,因此二者之间必然存在某种关联。传统社会人们生存空间的封闭性塑造着人们生命体验的完整性进而塑造了时间观念的完整性;现代社会人们生存空间的开放性打破了人们生命体验的完整性从而使时间呈现出碎片化的特点。

现代化首先表现为人们生存空间的扩展。这种扩展不仅是指人们生产、生活和社会交往空间的向外延伸,更重要的是表现为传统封闭的空间界限被打破,表现为一个平静、稳定、凝固的世界的消失。空间界限的消失为人们的生产和生活提供了丰富的流动性,“居无定所”不仅具有空间的意义,也具有了时间的意味。在传统社会里,在一个稳定的生产、生活和社会交往空间中,人们可以依据熟悉的空间环境取得时间的认识或判断(毕竟,时间比空间具有更抽象的抽象性而空间比时间具有更具体的具体性)。在一个不断流动又不断变异的现代社会中,人们借以取得时间概念的参照物模糊了,消失了。理性不得不进入人们的思维。没有对时间的理性认识和判断人就不能生存。于是,四季更替的循环时间观念退却了,理性、科学和技术将时间标准化和碎片化。

消失的不仅是循环的时间,直线的时间也随现代化而烟消云散了。在犹太教-基督教传统中,从原罪到天堂构成了一条时间的轴线,信仰或理想为人生确定了目标,从而为时间确立了一个明确的方向。现代社会是一个充满变化而永不停息的社会。一切事物等不到成长就已经死亡,一切观念等不到确立就已经过时。永远的变动不居,永远的朝秦暮楚。“不求天长地久,但求现在拥有”。生命的意义不是静静的河流而是浪花,昙花一现是生命价值实现的唯一形式。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驻留,除了主体现时性的感觉和现实性的身体。于是,在这样一个叫做“现代”的世界,信仰消失了,理想隐退了。没有了信仰、理想和希望,时间系列中的“未来”消失了。“过去”作为一种包袱被抛弃或者因为现代人的健忘而湮灭以后,未来的消失意味着现代的时间只剩下了“现在”。没有过去和未来,“现在”就仅以碎片的形式存在,呈现出波德莱尔所说的“短暂性、瞬间性和偶然性”的特点[iv]

时间的碎片化并没有毁灭作为整体的物质世界的存在,这是现代化得以阔步前行的原因。实际上,主体时间观念的碎片化是理性发展的产物,而理性在将碎片化时间强加于人的同时,借助于技术及技术的内在联系构造出了一个有着复杂联系的有机的机器世界。服从于分工,人们的技能被肢解了,人对机器的依赖增强了,机器完成了对世界、对人的全面统治。机器内在的效率要求需要借助于严格甚至严酷的纪律来实现,于是人的行为不得不服从机器的规范,人的生活日程不得不服从于机器的工作日程。即使是日常生活,人一旦失去自主性就完全放弃了对时间的控制力。于是,被强化的机器联系强化了人们时间及时间观念的碎片化。

不仅是时间,现代社会全面呈现出碎片化的特点。当构建社会性的传统的宗教、伦理、习俗、情感联系被科学和理性所取代,当工业化、商品化不仅冲决了传统世界的物质边界,也彻底冲决了传统社会的情感和精神边界,社会又呈现出“原子化”的特点。时间的碎片化是人的精神和情感也碎片化了。在这个“原子化”的世界里,不仅在肉体上,而且在精神上,人们被抛向无家可归的荒野,陷入不可自拔的孤独深渊。不再相信也不再依赖任何东西,——除了自己,除了自己的感觉和身体。于是,人们越来越敏感,也越来越迟钝;越来越快乐,也越来越痛苦;越来越活跃,也越来越孤独。

从传统到现代,人们的选择集扩大了,这似乎意味着自由的扩展。但是,灵魂受制于肉体,肉体受制于时间,这表明时间永远是自由的牢笼,摆脱时间羁绊永远只是人类不切实际的虚妄。况且,即使人以为时间成为碎片后人对时间取得了胜利,但是,人们所能收集的碎片永远不能整合为完整的人生。当时间碎片化后,人的完整性也消失了。

 

在循环的时间观念中,无限的时间给人以宽慰;在直线的时间观念中,信仰给人力量也给人压力,使人焦虑;当现代化使时间成为碎片,从而使社会原子化之后,人的完整性消失了。存在与时间的冲突内在于灵魂与肉体的紧张。摆脱时间约束是生命永远的冲动,于是灵魂与肉体的紧张永远伴随人的存在。在时间中实现自由本身就是一个悖论。因为生命因时间而得以存在,同时时间也因对人的自由的桎梏而有意义。

时间是自由的牢笼,但生命只有在时间的河流中才能存在。

 


 

[i] 托马斯.卡希尔:《上帝选择了犹太人》,世界知识出版社,2001年版,P61

[ii] 莱.柯拉柯夫斯基:《关于来洛尼亚王国的十三个童话故事》,生活.读书.三联书店,2007年版,P128—129

[iii]莱.柯拉柯夫斯基:《关于来洛尼亚王国的十三个童话故事》,生活.读书.三联书店,2007年版,P127

[iv] 《波德莱尔美学论文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版,P4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