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振荣:一个幸运的人


                 施振荣:一个幸运的人

                            文/胡海卿

   

(图注:施振荣与夫人叶紫华)

    2005年3月19日,晚上九点,成都双流国际机场。
    背有些微驼的施振荣出现在下机的人流当中,他的手中拖着一个标牌已经磨损了的行李箱,身后紧紧相随的是陪伴了他三十多年、一同创业的夫人叶紫华。
    这是施振荣“荣休”之后首次来到大陆,受南方周末《mangazine·名牌》杂志举办的“第二界华人精英会”的邀请,第二天上午,他在近300名MBA学员、企业家和媒体面前发表了《宏基之路与企业家精神的薪传》的演讲。
   “很多人说我是台湾资讯电子业发展的写照,不只是因为我是从事这个产业最资深的人士之一,更因为我受的挫折最多,交的学费最高,到今天,我能够从事业的最高峰退下来,可以说是非常的幸运,从这个角度来说,我想我可以算是产业的一宝。退休之后,我希望有多一些这样的机会跟大家交流,分享我的经验和心得,尤其是失败的教训”。两天之后,施振荣婉言谢绝了主办单位主动提出的“解决来回机票费用”的好意,他面色红润,将继续出发。
     手中的行李箱的拉杆又坏了,于是在搬动的时候只能用手拎,他的下一站是上海,还有一个演讲、一群人在等着。夫人叶紫华紧紧跟随着,投来的永远是关切的目光。
     他的确是一个幸运的人,有着一个相濡以沫的太太、一份能让他欣然投入的事业、一次功成身退的“荣休”和一位“是自己一生精神支柱的母亲”。
     年过六十,他还在做着自己满心欢喜的事情,且无比满足。

“母亲是我一生的精神支柱”

     1944年12月,施振荣出生在台湾彰化的鹿港小镇。他的父亲擅长制香,在施振荣3岁时去世。施母陈秀莲没有再嫁,而是守着惟一的孩子,靠着一个只有几个平米的文具铺兼卖鸭蛋的小店谋生。
     这位母亲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减少孩子心里的缺失感,“母亲拼命做事,是为了让我不少什么东西,走出去,不会有‘矮人一截’的感觉”。
    施母教子甚严,有一次施振荣沉迷于玩棋,不做功课,她竟一把将棋子丢进炭炉,但看到儿子可怜的样子,她又不忍心,伸手从火中抢回了快被烧焦的棋子。
    施母自己没读过什么书,但有着很多朴实的做人观念。“可以说都是一些民间的教条,但被她生活化了。”
    施振荣与人共同创立荣泰电子之后,因为公司越做越大,风险陡升。一开始,施母从报纸上看到消息时,不断劝说施振荣“为什么要做这么大”。而当公司遭遇“重要人才流失”的危机,施振荣忧心忡忡时,施母又能镇定下来,安慰儿子说:“办公司就像是养花,花在成长的时候,有的叶子可能会先枯掉,这是自然的规律,这时你应该顺其自然,更新鲜的叶子还是会再生长出来的。”
   “母亲总是能用这样一些很自然的东西来安慰我,给我鼓励,让我很容易接受。”
    从施振荣未来的事业轨迹来看,“包容”和“乐于与人分享”是他之所以能够成功的两个重要因素。他说过:“在我的事业观里,分享一直是我相当重要的理念”。
    而他这种观念的形成也可以隐约看到施母的影子。
    施振荣立业成家之后保持着这样一个习惯。每天回家后,都会先来母亲房间问候,但母亲总是会叫施振荣先赶快去看小孩和太太,并告诫他说:“只有家里先平和,整个家才会好!”
    很多守寡的母亲,一生最怕的可能就是人家“抢走”自己的小孩,施母如此的心境,的确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到的。
    受到母亲的影响,施振荣总是不吝跟业界人士分享他创业的经验,连自己一手打造的事业王国,也早在创业之初就实施了员工分红配股制度,并且自始至终地坚持了下来。如今,施振荣夫妻在宏基的持股,已从早期的六成比例,降到现在的约6%。
     2004年12月,施振荣更放手将事业体交给三个接班弟子,退出经营核心,也没有让自己的子女进入宏基工作。“当一个有100%权力的人,愿意逐步把权力放出来,而且有计划地在提拔年轻人,这才是真正的伟大。”外界如此赞叹。

“我甚至不得不对自己的太太不公平”

   “第二届华人精英会”主办单位组织嘉宾游览成都都江堰,听导游介绍:经过安澜索桥时,如果是情侣或者夫妇,只要两人手牵手从这一头走到另一头,两人就能白头偕老。
    当真,施振荣和夫人叶紫华过桥时,二人手手紧握,表情兴奋,犹如践行一段誓言。
    这一对共同创业的夫妇之间的情感,在台湾岛内都是有口皆碑的。
    2004年11月中,在施振荣退休前的《宏棋的世纪变革》新书发表会上,现场媒体问施振荣:“每当施太太(指施振荣夫人叶紫华)在宏棋工作受委屈时,你都是如何安慰她?”
   “我再怎么做,大家一定认为我胳臂往内弯,所以我甚至不得不对自己的太太不公平……”忆起过往,施振荣突然哽咽,停顿了近一分钟说不出话来,频频拿起手帕掩面擦拭泪水。之后,他还说出了“我很爱我太太”这样的话。
    这个片段经电视台播放之后,很多朋友的太太都打电话来感谢施振荣,说施先生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我爱你”这三个字,不容易。因为这是很多先生都不肯说出的。
    爱之深,往往也是因为对方值得爱。
    叶紫华比施振荣小3岁,通过友人介绍,当时就读台湾交通大学的施振荣,对叶紫华展开情书攻势。而且每逢假日,在新竹的施振荣,都会北上和叶紫华约会。
    回想当年,施振荣笑言:因为自己是乡下人,跟城市里的人比起来总显得比较“熊”,没有情调,从来没女孩子追过自己。
   “他写情书,像在写日记,一点都不浪漫,”叶紫华回想当年与施振荣的交往,虽然仍然不免苦笑,但她承认:因为欣赏施振荣的老实上进,才会与他交往。
   “他这个人很‘纯’的,做了几十年的生意,身上都看不到市侩气”,直到今天,叶紫华仍然这样认为。言语间,充满着对丈夫的敬爱。
    叶紫华在宏基的创业初期提供不少资金上的援助。父亲开设铁工厂,家境称得上富裕,宏基创业之初遇到资金拮据时,叶紫华也曾偷偷向娘家求助。“都是我妈妈叫我弟弟偷偷拿给我,不敢给我爸爸知道,怕他会担心”。
   创建宏基之初,叶紫华就一直是施振荣的帮手,两人分工不同,施唱的是“白脸”,夫人唱的是“黑脸”。
   许多由夫妻创业的企业一般都是由丈夫“发狠”,妻子“打圆场”,为什么宏基的分工如此迥异?
    施振荣解释,我提倡的是“人性本善”的企业文化,自己肯定不能扮演“狠角色”。然而,公司中总会存在不好的现象,为了维护丈夫,不让丈夫吃亏,叶紫华只能是扮演一个不讨好的角色。
    因为此,施振荣最终成为了“台湾科技界人缘最好的企业家”,“由于我不树敌,所以上上下下,大家都在帮助我“。而“施太太”却成为了一个备受争议的人物。尽管,在刚创业时,宏基有重要客户来访,叶紫华甚至自己卷起袖子擦地板、扫厕所。
    叶紫华早期在宏基负责财务,后来担任宏基总稽核,主要工作是监督各部门间的缺失。宏基人曾形容,叶紫华干的,是专门在公司内“抓虫”,就是抓“懒虫”,如此职责,受人厌恶程度可见一斑。
   “有些员工跟我走得比较亲近,当时还会被公司其他员工归为‘黑五类’”,她回忆说。
    再加上一位强调“人性本善”的丈夫,叶紫华可谓是两头不讨好。
   “我跟Stan(施振荣英文名)从1973年共事以来,只看过他当众发脾气一次,对象就是施太太,”宏棋创业伙伴之一、现任台湾固网副董事长的黄少华回忆:“Stan常常为了让大家感觉他没有偏袒施太太,所以常常对施太太要求比较严格。”
   对于这段经历,施振荣内心充满了对太太的感激:“碰到公司的事情,我要做主,她又有自己的立场,就会发生冲突。公司的矛盾,很难处理。谁大谁小,很难说,在公司,太太受到了很多委屈”,“但在家里,一直是太太做主”,施振荣笑着补充。
   “精英会”期间,施先生和太太总是找机会远远离开人群,在一旁轻言细语,相视而笑。休息时间,太太则会起身走到施先生身后,帮他捶背。
    而每当谈起他们的子女,夫妻两人爱如此介绍:一个小孩在“微笑曲线”的左边,在美国读的电气工程师,正在跟几个人一块创业;一个在“微笑曲线”的右边,读的是MBA,在做行销;老三是个女儿,嫁给了一个律师,女婿是全世界第一大律师事务所在台湾的一个合伙人。施振荣还附加了一句:“以后的公司治理,更需要在法律的规范下进行。”
(“微笑曲线”——施振荣在1992年提出一条说明产业附加价值的曲线,“研发”在曲线左边的高附加值指数处,“行销”在右边的高附加值指数处,中间最低的是“制造”,属于低附加值区域)
   叶紫华心中一直存在着这样一幅图景:能与先生手牵着手,一起去看棒球,一边吃冰淇淋。
   “我当然希望他退休能完全放下,留点时间给我”。
    但假如施先生依旧为分享他的理念和经验马不停蹄呢?
  “也只好陪着他走啰!”叶紫华笑着说。

“现在回头看,这么多年来,不是很好玩吗?!”

    施振荣进入台湾交通大学攻读学位时,台湾岛内产业的整体水平很低,“40年前,工业界根本就不需要硕士和博士”。
    当时,高学历的人材要不就是往国外发展,要不就是留在学校任教。打算留在母亲身边的施振荣,大学时代的愿望是当上台湾交通大学的校长。
    施振荣高中时代成绩普通,重考后才考入交通大学。当时,他是学校招收的是第一届学员,整个学校才78个人。由于施振荣在班上年纪大一点,“老油条一点”。好玩的他,天性得到很好的诠释。“我带头玩,成立社团,因为人少,我当社团社长的机会很多。”
    他组织了摄影社、棋桥社、乒乓球队、排球队,一口气担任了两个社的社长和两个队的队长的职务。
   “交大对我一生改变很大,让我建立了信心(书也读得不错)、锻炼了我协调人际关系和领导的能力。”
   “因为当惯了‘头’,所以,既然决定留在台湾、留在学校,当然,我就想当校长了”,可以说,施振荣的学者情节一直持续到了现在。
    1968年,美国的跨国企业开始进入台湾做电子加工,它们开始寻找台湾本地的硕士来管理工厂。台湾的资讯企业由此萌芽,而在数年后,这些跨国公司的本地高管逐渐开始出来创业。这给留在台湾本地的高学历人才带来了大量的就业机会。
   1971年,施振荣进入由台湾人创建的环宇电子,并在这里开发出了第一部桌上电算器。
    之后,他与人共同创建了荣泰电子,又开发出了第一台掌上电算器,并且拥有了台湾自己的品牌,产品开始外销到国外市场。1976年,施振荣集合5个股东,用100万元台币创办了宏基电脑公司,开始了真正意义上的创业。
    没有人能够预测未来,一个选择,其中的得失,往往只是事隔多年之后的总结。
    留在台湾,没有继续攻读博士,圆自己的学者和校长梦,而是选择进入台湾工业界……随着事业的上升,施振荣逐渐揭开了人生的谜底。
   “后来去美国谈生意,住在美国的同学家里。尽管,一些同学已经在硅谷一些大公司里当了高管,但我来到美国,代表的是台湾的一个公司,带来的是一个他们需要的有品牌的产品,接触的人也都是高我同学几个级别以上的人。我当时就感觉到:自己留在台湾,可能是走对了”。
     总是觉得“学者层次要高一些”的施振荣真正肯定自己在商业世界中存在的意义还要源于这样一个细节。
    某日,施振荣让自己的一个学友回到母校交通大学搞行销。谁知,学友被以前的师长训斥了一顿,说:学校培养了你这么多年,难道是要你去做“奸商”。学友一时羞愧难挡,灰溜溜地跑了回来。
    施振荣听到这件事之后,反复思索着自己进入商界的意义,“那天,我一夜都没有睡着”。
    这也是一次醍醐灌顶的经历,当晚,辗转难眠的施振荣起身写下了自己的思索,并将之发表在了母校的刊物上,文章大意是:我的确是“兼商”——兼着做商人,我跟一般的商人是不一样的,工程师才是我的本身、理工才是我的本身。一个理工科的学生做商人,是为了让理工对社会有更大的价值贡献。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科技没有一个验证自己的市场的话,科技就没有未来,人类也没有未来。
    经过这次痛苦的思索,施振荣似乎一下子清晰了自己人生的目标。
他告诉自己、也告诉与自己一同创业的同事和员工:在世界资讯工业迅速发展的时代,我们应该成为台湾“微处理机的园丁”、要把自己看到的告诉所有人,“不当历史的罪人”。
     在台湾岛内的产业界,他开始大声疾呼:“二次工业革命”已经开始,我们必须学习掌握新的资讯技术,以应对未来世界的挑战。
    早在70年代末,80年代初期,施振荣就开始着手训练3000个工程师。他让宏基在台北、台中、高雄的三个分公司,派出大量技术人员,带上设备到企业、到学校去。“我们努力地把新技术告诉那些高素质的人才,让他们在企业的实际工作中,认真去钻研这项技术,并把这些新技术运用到产品的开发上去。”
    “宏基人”的足迹踏遍了台湾全岛。“我只想让尽可能多的人、尽可能快地参与这个潮流。” 施振荣说。为了普及推广微处理机的知识(技术、应用),并陈述“二次工业革命”、“不能当历史的罪人”等观念。他还让推广人员在台湾岛内免费发了约20000份资料。
    施振荣一直认为,自己在创业初期所做的很多事情“不输于”后来他创造的 “华人创造的最有国际化色彩的品牌”——成熟的“宏基”。
    “当时,我们不仅仅在创造市场,我们的一些观念,以及在资源有限的情况下成功的这种模式,还鼓励了很多人出来进入这个高科技产业,从而造就了台湾今天的资迅工业。”
     从100万元创立宏基,发展到完全交班时的ABW家族(Acer宏基、BenQ明基、Wistron伟创),达到总营业额7500亿新台币,并且维持着约40%的成长……整个过程,施振荣感到“无比享受”。
    在大学时代,施振荣组织过一次至今还让自己非常满意的活动:一场有64个人参加的乒乓球比赛。整个比赛进行了一个月,“每一个人都要跟15个人比,所利用的都是同学们的空闲时间,整个比赛进程设计得非常紧凑合理”,说到此,施振荣颇有些自得:“其实,玩也可以创新。”
     在最荣耀的时刻,从容而去,此中体会,有几人能赏析?
   “从小我就喜欢玩,喜欢带头玩。这么多年来,现在往回看,不是很好玩吗?!我们开创了一些新的东西,把一些人的力量发挥了出来,最后大家都有所得。这是不同的玩,但是也是玩。”
一小段得意,一片云淡风清。

(发表于南方周末《mangazine·名牌》杂志,2005年5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