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凿齿晚年为什么南迁江西?


       关于东晋著名史学家习凿齿晚年的去向,史书并没有明确的记载。《晋书·凿齿传》记载:“及襄阳陷于苻坚,坚素闻其名,与道安俱舆而致焉。既见,与语,大悦之,赐遗甚厚。又以其蹇疾,与诸镇书:昔晋氏平吴,利在二陆;今破汉南,获士裁一人有半耳。俄以疾归襄阳,寻而襄邓反正,朝廷欲征凿齿,使典国史,会卒不果”。大意是说,襄阳沦陷之后,习凿齿和释道安被苻坚用马车“请往”长安做官,并且苻坚赏赐了不少厚礼。但不久之后习凿齿便以脚疾为由辞归襄阳。待东晋收复襄阳之后,朝廷想要征召他来编纂国史,但他那时已经死了,此事就便不了了之。

而根据《全晋文·一百三十四卷》记载:“凿齿字彦威,襄阳人,荆州刺史桓温辟为从事,转西曹主簿别驾治中,左迁户曹参军,出为荥阳(原文衡阳)太守,寻罢归”。也只讲到了他跟随桓温,一路升职做到户曹参军,后来又被派往荥阳出任太守,不久便被罢免返回襄阳。习凿齿的生年,史料没有明确记载,有人根据史料推测习凿齿生年在晋元帝建武元年(317年)左右。关于习凿齿的卒年,《建康实录》记载习凿齿卒于太元九年(384年)冬十月。

但是根据江西新余白梅和峡江花门楼(古称新淦)等地的家谱记载,明确指出习凿齿晚年迁居江西新余梅岭(现称白梅):“生于晋成帝咸和三年(公元328年)八月十三日,殁于义熙八年壬子(公元412年),享年八十有余,葬于分宜枣木山”

正史与家谱各执一词,到底哪一个更加可信?要弄清楚这个问题,恐怕还要进一步深挖当时的社会历史背景,才能进一步考证和下结论。

一、苻坚为什么要攻打襄阳?

苻坚是何许人也?根据《晋书》记载:“苻坚,字永固,一名文玉,雄之子也”,“以升平元年(公元357年)僭称大秦天王,诛生幸臣董龙、赵韶等二十余人,赦其境内,改元曰永兴。追谥父雄为文桓皇帝,尊母苟氏为皇太后,妻苟氏为皇后,子宏为皇太子”。苻坚于公元338年出生,357年即秦王位,时年19岁,还不足二十岁。公元370年灭前燕,371年灭仇池(今甘肃威县西北)氐族杨氏,373年攻取东晋的梁、益二州,376年灭前凉,同年乘鲜卑拓跋氏衰乱灭代。二十年之内,所向披靡排山倒海,统一整个北方,时年才不到40岁,可谓年富力强、意气风发。前秦疆域东至大海,西抵葱岭,南控江淮,北极大漠,东南以淮、汉与东晋为界,与东晋形成南北对峙局面。

双方对弈,大战一触即发。会下中国象棋的人应该知道,接下来的关键举措就是争夺重要关卡——襄阳为什么是襄阳?襄阳城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号称“华夏第一城”。三国时期的刘蜀、孙吴、曹魏争斗的焦点就是襄阳和荆州,南宋时期襄阳也是抵御金、元的战略重镇。金庸小说《神雕侠侣》,描述当年南宋末年郭靖抗金的故事,就是发生在当时的襄阳古城。

从地理位置来看,襄阳不仅是前秦和东晋的边界城市和前沿阵地,更是重要的战略军事要地。襄阳城往西北经十堰可以通西安;往东北可以经南阳,穿过伏牛山和桐柏山的通道,进入中原剑指洛阳和许昌;往西也可以控制重庆、四川一带;往东从枣阳直达随州,从随州出发可以到武汉,向东可控制合肥;往南可以直达荆州入江汉平原,如果顺长江而下便可取南京

在当时来看,襄阳最重要的战略价值就是最后一点——攻取南京,因为东晋的首府在南京。苻坚想要顺利攻下南京,打败东晋一统中国,必须首先拿下襄阳这个战略军事要地,控制长江上游。依托长江,不仅可以顺流而下直接兵临南京,威慑整个东晋。还可以为后续攻取南京的战役,快速有效、源源不断地提供重要的物资粮草供应,正所谓“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从后来他发动淝水之战的排兵布阵,也可以间接印证这一点。

公元3784月,苻坚派遣他的儿子尚书令苻丕兵分四路,步骑十七万合攻襄阳。经过将近一年的鏖战之后,于公元379年二月,苻丕攻下了襄阳。当时,襄阳的守将是朱序。高僧道安以及襄阳大学者习凿齿被当作战利品送往前秦国都长安。道安抵达长安时,苻坚对大臣调侃说:“朕以十万之师取襄阳,唯得一人半”。有人根据这句话,甚至提出苻坚因为崇信佛教,攻打襄阳是为了道安法师和习凿齿,这纯粹是无稽之谈。

当时被“请”到长安的不仅有道安法师和习凿齿,还有襄阳守将朱序。道安法师到了长安之后,去了五重寺(后改名道安寺和护国道安寺,今陕西省西安市长安区)主持工作,除了领导几千人的大道场以外,期间组织翻译了大量的佛教经典著作。根据当地府志,习凿齿则被安置或软禁在凿齿村(曾名卓日村,今陕西省西安市鄠邑区,分为凿齿东、凿齿南、凿齿西、凿齿北四个区)。凿齿村北面也有一个道安寺,据当地府志记载,道安法师与凿齿曾经常在此地游览。因为习凿齿有脚疾且行动不便,所以凿齿村北面的道安寺,可能是道安法师造访习凿齿的临时住所。从前在襄阳的十五年中,习凿齿对道安法师照顾有加。后来两人同时被虏到长安,道安法师是苻坚的座上宾,习凿齿又行动不便,自然是释道安常来造访习凿齿,这于情于理都是说得通的。

苻丕攻打襄阳,朱序作为襄阳守将,在寡不敌众的情况下,坚持鏖战了将近一年,就连朱序的母亲都领着“娘子军”上了城墙。城破被俘之后,朱序也保持军人气节,没有卑躬屈膝。苻坚因朱序忠勇可嘉,遂劝降朱序并委以重任,授任他为度支尚书。

太元八年(公元383年),苻坚决定征伐东晋。苻坚率步兵60万和骑兵27万,苻融25万先锋军队,共112万大军,分别从西安、甘肃、襄阳、河北四地出发,兵分四路攻打东晋。由于各路军队“想法”、速度和距离不一致,最先抵达战场的只有苻融带领的25万先锋军队。苻坚求战心切,也脱离了他率领的大部队,只带领八千骑兵赶到安徽寿县与苻融的先锋军会合,其中就有朱序。

秦、晋两军于淝河对峙,苻坚居然派东晋降将朱序前去劝降,我猜可能是因为朱序是东晋旧将,与谢玄等东晋将领相熟。但是,朱序非但没有去劝降东晋统帅谢玄,反而还把前秦军的战略部署,排兵布阵和将领情况一五一十全部告诉了谢玄,并且还建议谢玄在前秦军队集结完毕之前,乘敌不备,主动发起进攻。谢玄听从了朱序的建议,并且向苻坚提议,由前秦的军队后退三十里,让东晋的军队渡过淝河,双方决一死战。

兵法云:“半渡而击之”。苻坚也不是个傻子,他虽然同意了谢玄的提议,但只是佯装后退,实际是想等东晋军队渡河一半的时候就发动攻击,毕其功于一役。但苻坚没有料到,他开始佯装撤退的时候,东晋降将朱序、徐元喜等人临阵倒戈,在军中四处高声呼喊:“秦军失败了”!正所谓兵败如山倒,士兵们不明觉厉,只听见有将军喊:“秦军失败了,大家快逃命啊”!一下引起军队的恐慌和军心混乱,东晋军队乘机渡河攻击,果然大败秦军。

二、朱序为什么是关键人物?

《襄阳耆旧记》(习凿齿著)记载:“朱序,字次伦,义阳人。宁康初,拜使持节监沔中诸军事、南中郎将、镇襄阳。 苻丕围序。序母韩,自登城履行,谓西北角当先受弊,领百余婢,并城中女丁,于其角斜筑二十余丈。贼攻西北,溃,便固新城。襄人谓为夫人城。序累战破贼,守备少懈,序陷于符坚。后,坚败得归,拜征虏将军,复还襄阳。太元十八年卒(公元393年)。”

如果说《襄阳耆旧记》是习凿齿写的,那习凿齿就不可能在公元393年以前过世。但是,有学者提出异议说,朱序“太元十八年卒”(公元393年),不是习凿齿本人写的,是后世校稿的学者加上去的。因为根据《晋书》的记载,太元十八年,习凿齿已经亡故了,不可能写下这几个字。

这个论点完全就是歪曲历史,理由牵强附会,因为习凿齿《襄阳耆旧记》记录的都是历代襄阳已故的名人,怎么可能会记录当时还未亡故的朱序?如果要记录当时活着的名人,那也绝对不可能仅有朱序一人。所以唯一的解释是,朱序亡故的时候,习凿齿还活着,才有可能将朱序收录到《襄阳耆旧记》中。

根据《晋书》和《建康实录》记载,习凿齿卒于太元九年(公元384年)以前,但是淝水之战直到公元38312月才结束。公元379年二月襄阳陷落,当时除了释道安和习凿齿被苻坚俘获以外,襄阳守将朱序也被苻坚俘获,并且苻坚因欣赏朱序的才能对他委以重任。也就是说,朱序自公元379年二月到383年十二月的近四年时间中,一直担任前秦的将领度支尚书。

因为不知道真降还是假降,习凿齿不可能在这段时间把朱序加入到《襄阳耆旧记》,所以《襄阳耆旧记》不可能成稿于公元384年以前。如果说《晋书·习凿齿传》和《建康实录》关于习凿齿的卒年是对的,卒于公元384年十月。那么我们的祖先凿齿公实在是太忙了,临死之前还要写《襄阳耆旧记》,不忘把一个还没有死的将军朱序加进去,这不符合常理和逻辑。

淝水之战中,朱序临阵倒戈,是东晋取胜的关键。因为立此重大战功,而被东晋委以征虏将军,顾名思义就是去征伐苻坚的剩余残军的将军。后来,朱序历任龙骧将军、琅邪内史、豫州刺史等,屯兵洛阳。太元十一年(公元386年),朱序派兵讨伐叛晋的丁零首领翟辽,历任兖、青二州刺史、都督司、雍、梁、秦四州军事、雍州刺史等。太元十五年(公元390年),击败翟辽,大败西燕皇帝慕容永。太元十八年(公元393年),去世,追赠左将军、散骑常侍。

淝水之战后,北方局势并没有稳定,战事紧迫。朱序不可能新晋受封,就请假回襄阳省亲。期间,唯一可能的机会返回襄阳,就是公元390年击败翟辽,大败西燕皇帝慕容永以后。习凿齿《襄阳耆旧记》中写“复还襄阳”,应该是指朱序卸任职务之后。因而这一事件不可能发生在公元384年,一定是公元390年以后。按照《晋书》和《建康实录》记载,在公元384年就已经亡故的习凿齿,怎么可能在《襄阳耆旧记》中写下朱序“复还襄阳,太元十八年卒”?

这只有两种可能:第一,公元384-390年之间,习凿齿并没有亡故;二,后世校稿的学者把朱序这个人物重新增进去的。但仔细想想,第二种可能性不大,如果是后世的学者,为什么仅增加朱序一人?襄阳是战略重镇,历史文化名城,人杰地灵,自古英雄名人辈出。既然是后世学者所为,为何独独增加朱序一人?于情于理,这都是说不通的,关键是加这个人有没有什么特殊的寓意?

那有没有可能这个后世学者就是习凿齿的儿子或者孙子,或者甚至更远的子孙后代呢?目的就为了伪造习凿齿晚年迁居江西新余白梅的证据,伪造他活了85岁,伪造他是习大大的祖先?也没有这样的可能性,白梅正式修谱已经是一千年后的明朝了,那个时候《襄阳耆旧记》已经流传了一千多年,而且那个时候我们的祖先也不知道后面会有习大大,也不知道全国人民会这么关注我们的祖先,不可能提前1000年做好铺垫。

所有的这些逻辑表明,习凿齿不是卒于公元384年,应该是如习氏家谱所记载的,卒于义熙八年壬子(公元412年)。

三、习凿齿为什么迁居江西?

根据《晋书·习凿齿传》记载:“俄以疾归襄阳,寻而襄邓反正”。也就是说,习凿齿是在襄阳光复之前,就已经因为脚疾从长安回到了襄阳。习凿齿和道安法师同时被俘到长安,为什么习凿齿回到了襄阳?而道安法师没有回襄阳?

有几个方面的原因:第一,释道安在被俘到长安之前,就已经将徒众遣散到南方各地布道,在襄阳并无牵挂。例如慧远法师到了江西庐山东林寺,慧永法师到了江西庐山西林寺,其他徒弟也分赴四川、湖南、广东、福建各地。相反,习凿齿的妻儿老小仍旧留在襄阳,于情于理习凿齿都必须想办法和家人团聚。

第二,佛教讲究众生平等和随缘,在哪里研究和讲习佛法都是一样的。既然道安法师已经来到了长安,并主持五重寺的工作,那就没有必要非要回襄阳才能传经讲道。更何况当时的长安,因为丝绸之路(今为“一带一路”的一部分),文化商贸远通西域诸国,比襄阳更有机会接触到西域传入的佛教经典。所以后来在长安期间,道安法师虽不懂梵语,但仍能够组织翻译了大量西域传入的佛教经典著作。如昙摩难提大师翻译《中阿含经》、《增一阿含经》、《三法度论》,僧伽提婆大师翻译《阿毗昙八犍度论》,鸠摩罗跋提翻译《毗昙心论》、《四阿鋡暮抄》,昙摩鞞大师翻译《摩诃钵罗蜜经抄》,耶舍大师翻译《鼻奈耶》,道安法师和竺佛念法师、道整法师、法和法师等参加了翻译工作,有时对于不正确的译文还加以考正或劝令重译。

第三,苻坚崇信佛教,当时道安法师和习凿齿被俘到长安时,苻坚就已经调侃说,以十万之师攻打襄阳,只得到了“一个半人”,其中半人是指习凿齿。这里“半人”有两层意思,一是确实习凿齿因为脚疾行动不便,当不得一个“完人”;二是也有遗憾、不满意和嫌弃的意思在其中。既然道安法师愿意留在长安布道,道安法师又因为感恩习凿齿过去在襄阳期间十五年的照顾,劝说苻坚释放习凿齿返回襄阳。那苻坚也没有必要因为强留习凿齿,而去拂了道安法师的面子。既然苻坚崇信佛教,道安法师的话总是要听进去几分的。所以习凿齿从长安脱困回到襄阳,就应该不是难事,只是从手续上拿到批文,要费点时间而已。

当时的襄阳(公元379年到383年),用现在的话说,已经是属于沦陷区,属于前秦的属地。习凿齿回到了襄阳之后,他是选择继续住在襄阳老宅,还是南迁到东晋的其他地方?如果说要选择留在襄阳,那还不如把家人接往长安居住,远离边境没有战火,反正当时襄阳和长安都是前秦属地。当时苻坚野心膨胀,襄阳作为重要的战略军事要地,习凿齿作为当世的大儒和史学家,不可能不知道襄阳会面临一场生死争夺战。无论是襄阳驻军进攻东晋,还是东晋想夺回襄阳,襄阳迟早有一场大战、恶战。且不论战火中自己身家性命如何,作为一名把气节看得比生命更重要的学者,作为东晋的臣民,却身处前秦的属地,两军交战之时,习凿齿将何以自处

换了任何一个人,在当时的情况处境来看,他都会选择带着家人离开襄阳。既然从前秦首府逃回,那就不可能再回“虎穴”。当时整个北方都是前秦的天下,唯一的去处就是南方东晋,回到自己的国家。

但是因为习凿齿有脚疾,行动不便,所以他最有可能选择水路。在当时来看,如果携带家眷和行李,水路也是最安全和最便捷的道路。南方地貌和北方平原完全不同,南方多是山丘,陆路行走非常不便。如果走水路到南方,则有两条路线可以走:

一号路线从荆州顺长江而下,经由鄱阳湖—赣江—袁河—孔目江—孔目江源头白梅(亦称梅岭)。

二号路线:从荆州顺长江而下,经由洞庭湖—湘江—渌水—萍水—袁水—新余,再经由孔目江逆流而上直达源头—白梅村。

因为二号线不是连续的,中间可能要换陆路交通,会比较麻烦和费时间。相反,一号线路则水路一通到底,最为便捷,因而可能性最高

       根据白梅习氏族谱记载:“履书堂过白梅,见其山水清幽,喟然曰:此桃源别境也!遂家于斯焉,是时史不及载”。所以才会有《晋书·习凿齿传》的最后一句:“朝廷欲征凿齿,使典国史,会卒不果”。朝廷收复襄、邓二州之后,派人去寻找习凿齿修撰国史,但是因为襄阳五年之内遭遇了两次战争,派去的人员并没有找到习凿齿及其家人,只好按死亡人口上报,编修国史的事便不了了之。

 

作者简介:

习明明,武汉大学经济学博士(2011),江西财经大学江西经济发展与改革研究院副院长。在《经济学(季刊)》、《经济学动态》等国内外权威和CSSCI期刊发表论文30多篇;获得省部级领导肯定性批示的研究报告6篇,多个报告被省厅局采纳应用;出版学术专著10部;主持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项目2项,主持教育部、江西省等省部级课题10项;参与国家级重大项目、省部级和服务地方经济课题20多项。入选江西财经大学“第六批优秀青年学术人才支持计划”,兼任江西财经大学习近平经济思想研究院特约研究员(2018-2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