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桥(小说)
文/潘国尧
阿二已经在海外混了快60年了,他是这个镇里 到世纪之交为止在海外活得时间最长的人了,也是镇里在外混得最体面的老板,没有之二!
阿二是12岁那年被他的舅舅带到上海去做学徒的。
当时阿二的舅舅在上海的一个纱厂里做工头,认识了几个头面人物,刚好其中的一个店王要找个老实可靠的乡下人替他家里打杂,阿二就这样开始了他这辈子的狗头运。
在国军退守海岛以前,阿二跟所有在大上海混的乡下孩子一样,基本是规规矩矩的在老板家里或者厂里或者店里做些下人的活。
但是他18岁那年,阿二的老板跟他说自己全家要跟着国军逃到台湾去,问他愿不愿意同去?
阿二当时已经习惯了每分钟与老板一家在一起的日子,他从来没想过自己这辈子有一天会离开老板家,并且他认为自己离开了老板家就啥事都做不来了,就像很多年以后,一个在大陆“编制内”混的收费员下岗前说的那句话一样:问题是我现在除了收费啥都不会啊。于是阿二想也没想地说:老板去哪阿二就去哪。
这样阿二就去了台湾。
但是老板从大上海带了好几房姨太太和好多金条,一路辛苦乘船逃到海岛后就生了场大病,并且很快就死了。老板死后他的那几房姨太太就把金条分了各寻活路去了,这就是对树倒猢狲散的最好的一个诠释。
这世上没有不散的宴席,问题是老板家散伙后,阿二也被迫流落街头了。
好在在老板家十来年的日子里,阿二学会了生煤饼炉,学会了做各种各样的大餐和小吃,最关键的是也多少存了几个钱。
阿二流浪了一些日子后觉得这样混下去自己很快得饿死。
他在流浪的日子里印象最深的就是街头那些小摊小贩,他觉得他们摆在摊里的那些东西是这个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每次为了活命,他只能买一点点,但对他来说似乎也是最奢侈的消费了。
在最后几个钱就要花完的时候,阿二果断决定自己也要做点小生意了。
一开始的时候,他去海边自己捡些渔民扔掉的小海鲜煮着卖,后来发现这些东西大街上到处有,没人来买。他就去乡下收鸡蛋鸭蛋,收来了用他在老板家打杂时学会的手艺煮成五香茶叶蛋,然后提个篮子在热闹的街头叫卖,居然还有人来买,并且这些人觉得阿二的茶叶蛋咸淡合适,味道独特,常常追着他买。
阿二的茶叶蛋每天很快卖完后就没事可做了,但每天要做更多的蛋他又没那么多的本钱,他想,既然老食客们认为他卤的蛋咸淡刚好,味道独特,那每天倒掉的那一锅卤不是白瞎了吗?然后他就在卤过茶叶蛋的锅里再煮一些本钱不太大的豆干、豆皮甚至土豆、萝卜等东西搭配着卖。
那时逃到海岛的人还没有后来那么的牛叉和和会装逼,大家对于食物的需求基本上以吃饱为原则,过日子都很精细,有的人花几文钱买了阿二的茶叶蛋后,还会另外花几文钱把豆干豆皮土豆之类的配菜带回家佐餐。
这样阿二的街头摊生意就好起来,也积累了一些钱。
有了一点钱后阿二就在街头租了一个门脸,除了继续卖些小吃,还开始做江南特色的地方菜。这些手艺都是现成的,阿二的前老板前姨太太前少爷们口味都刁,那几年为了满足一群贵人的口味,阿二可没少学本事。
当时有不少江南的老兵退休后很是怀念家乡的江南菜,阿二的江南土菜馆就越做越红火了。
然后就是正常的娶妻生子。
等到几个儿子长大后,阿二的土菜馆在岛内都遍布了连锁店,他觉得这岛内还是小了,自己就干脆把分店开到了北美的华人区,再后来,北美的华人区也随处可见阿二的土菜连锁店了,这也就好像很多年后,北美的洋快餐在大陆城市遍地开花一样。
这世道就这么怪,阿二的土菜在洋人的领地上开花结果,而多年后,洋人的快餐则在阿二的故乡大受欢迎。
不管怎么说,这半世纪折腾下来,阿二的身价也悄悄地涨到数以亿计了。
阿二60岁以后,他的生意就交给了儿女们去打理了,自己要么找些老伙计打打麻将,要么去各地走走看看。
但是他到处走走看看后也觉得没啥意思,这几十年里,他总是想念他的家乡,尽管他在那个印象模糊的破村子里总共就呆了那几年。
阿二总是想去老家走走看看,但那时就是自己想去,老家似乎一直不欢迎他回去。
这一年阿二已经快70岁了,虽然身体还是健朗,但人老了总是想叶落归根,刚好那时大陆开始开放了,很多活着的老兵都去了家乡,有的去了就不愿再回来了。
阿二想自己也该回去看看了,尽管他都不知道自己的爹娘都葬在哪里。他想如果找得到父母的坟茔,自己老死在父母身边也算是这辈子功德圆满了。
这样阿二就回来了。
阿二记得自己12岁那年从老家去上海时,是从一个叫羊角湾的村庄出发的。他回来的那天,县里侨办的领导就陪着他开车到了羊角湾村。
那是年后一个春雨绵绵的日子,阿二坐着侨办唯一的一辆普桑轿车回老家。
从县里到镇里是一条简易公路,车子开得还算顺利,那个时候,路上除了几辆载客穿梭的小巴车,就是手扶拖拉机和机动三轮车了。
但从镇里到羊角湾村却是一条机耕路,只有三米宽,路上铺了一些沙石,因为年份久了,一路上坑坑洼洼,阿二被车子颠得都要吐了。
一同回来的孙子年轻气盛,就说了几句不该说的话,大意是故乡太穷了,连条像样的路都没有。
这使得陪同回乡的领导有点尴尬。
阿二就在车里斥责孙子道:这已经很不错了,自己当年从老家到上海去时,是连着步行了整整一天才到了县城的,“那时就一条石板小道,不要说开车,就是有钱人家的老爷坐轿子都只能过一乘。”
阿二大爷然后就跟侨办的领导说,自己当年是跟着舅舅步行到县城,再从县城坐运河上的“航船”,“就是那种船夫手脚并用划桨的乌篷船,坐了三天的船到了宁波,再从宁波坐海船去上海,一路上总共花了半个月时间才到了上海,“现在是不同了,我从上海下飞机,坐了半天火车就回到了家乡。这孩子没经历过,就瞎说了。”
侨办的领导说小伙子在北美出生北美长大,“我们现在确实比人家落后,这不能怪他,但是我们现在也在努力,说不定,几年之后,镇上到老先生家乡的这条机耕路也能变成马路了。”
阿二没有接话,他看了看车窗外绿油油的麦苗,说自己那年离开家乡的时候也是这个季节,“这一晃就五十多年过去了……”阿二感慨地说。
小车没法进村,因为村口的小河上是一座旧式的石桥,两边各有十几级石阶。没办法,侨办领导跟阿二说只能走着进村了。尽管孙子又开始发牢骚,但阿二还是很开心地下了车,说自己60多年前离开老家时,老娘就一直送他到了石桥边,“终于回到老娘的身边了,这桥我得再走一遍。”
然后阿二下车后俯下身子摸着石桥的每一级台阶,就像摸着自己的这60多年的年轮似的,他甚至还在石桥枕石梁的一块横出桥身的垫石上坐下了,就像他儿时放牛时那样的坐下。
孙子催老爷子该走了,但侨办的领导说:这是你爷爷魂牵梦萦的地方,你就让他多坐一会吧。
然后领导就叫司机在石桥边待命。
阿二在桥上坐了一会,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了,因为领导一直在桥边陪着他。
然后几个人就步行进村。
阿二走得很慢,不是因为腿脚或者身体的其它地方不便,老人眼不花耳不聋,头发虽然全白了,也不茂密了,但剩下的这些却根根直立。因为勤劳一生,退休后又注重养生和锻炼,老人走路腰板都是笔挺的。
阿二走得慢,是因为他想多看一眼石桥、土路、那些庄稼,他看到整个村子的轮廓基本与自己60多年前出走时的印象差不多,不同的是村庄里各种各样的房子比以前多了些。老人跟孙子和领导说,自己当年离开时除了有钱人家的几间楼房外,大部分都是低矮的破平房,还有不少用稻草当屋顶的草舍,“但是现在都造了这么多的楼房了,不容易啊。”
可是孙子却说,这么破破烂烂的房子你还赞叹啊?
阿二说:你没经历过那些贫困的时光,怎么会懂得这些房子造起来的不易呢?
村长华恩,还有一些年轻人,接到阿二将回村的电话后,早已等在了村口迎接了。但羊角湾村除了70多岁的七叔公还能记得阿二的模样外,就再也找不出一个认识阿二的人了,大家就像看外国人一样地打量这个满头白发的老者。
因为家里的老房子早坍塌了,阿二就被一个自称是堂侄子的阿伟接到了他的家里。本来村长是想把阿二请到村委会去的,但是阿伟说二爹又不是村里的客人,“他是我家的长辈!”
阿伟这一年也快四十岁了,仔细看,还真与阿二的眉眼长得有点像。
阿伟的爹在村里开了一家豆腐作坊,每天一大早爷俩就挑着各种各样的豆制品去镇上叫卖,今天因为要接待贵客,爷俩早早收了摊回家了,很多的豆制品都没卖掉。
阿二走进阿伟家里时,就闻到后院浓烈的豆腐味,是小时候他闻惯的那种味道,他就直接找到了后院,见一个看上去与自己差不多年纪的老者正在整理豆腐板,就问你是我堂兄吧?但阿伟爹却说自己比阿二小好几岁呢,“老二你走的那年,我才四、五岁呢,根本没印象啊。”
阿二这才记起阿伟爹小时的模样,说那时你整天拖着两根鼻涕跟在我身后呢。
然后俩老头就紧紧地抱在了一起。
阿伟穿着一件那时比较少见的皮夹克,正与阿二的孙子在大灶头边聊得火热。村长陪着县里的领导也走了进来,村长说二大爷您辛苦了,“这破桥没法过车,本来车子是可以直接开进村的。”
阿二说没事,这几步路,自己还是走得动的,“说实话这一路的颠簸倒是吃不消。”
村长就说村里向镇里打了好多年的报告了,想把这条路修一修,再把这座石桥改成能过车子的水泥桥,“但是镇里总是说财政困难,这条路就一直没修起来。”
这时阿伟爹端来几把竹椅子,几个人就在豆腐房里坐了下来。
阿伟说镇里也穷啊,“现在镇政府的办公楼盖到一半都盖不下去了,怎么可能出钱给我们修路修桥呢?”
阿二问县里的领导说这条路如果与镇上的公路对接上,大概得花多少钱?
村长华恩说我们打上去的报告说只要镇里出50万元买材料,我们沿线的几个村长都开过会了,“我们以工代捐,到时几个村里轮流出劳力免费修路。”
阿二笑了笑说看来大陆修路还是便宜啊。
然后阿二又问县里的领导说,如果这条路自己来修,你们政府有些什么要求?
县里的领导说如果阿二先生全资捐这条路,政府会全力配合做好征地工作的,“当然修路是个大工程,阿二先生您年纪也大了,这事得交给年轻人具体负责。”
阿二想了想说,自己就先出一百万块钱,修路的事就全交给村长和阿伟来做如何?
领导说这个事自己回去跟县里的领导汇报一下,老华侨捐钱修路,这一定是一件大好事,“县里还要好好宣传一下的。”
阿二说这算是自己为家乡做的一件小事,不值得宣传的,“关键是征地麻不麻烦?在国外,地都是私人的,不好征。”
侨办领导叫阿二放心,只要县里一宣传,这种事就很简单了,也花不了几个钱的。
然后阿二说这事一会儿再议,“我想先去看看我老爹老娘的坟。”
阿伟说三叔公和三叔婆的墓文革那些年平坟时就全平掉了,“那时起出来的棺材板和尸骨一起都烧掉了,啥都没留下来,村里所有人家的先人都这样烧掉的。”
阿二叹了口气,说这也是没办法,“既如此,那我也就不用去看了。”
但是阿伟爹却笑了笑说你们知道个屁,那会儿好多人家都偷偷地把先人的墓先都转移了,“三叔和三婶走得早,你兄弟阿大和阿三当年都被国军抓了壮丁,后来也不知是死是活,你们家的老屋就没人住了,后来房子就被人抽走了好多主料,倒掉了。但是那块地还在,平坟前,我想都是自己家族里的先人,就偷偷地把三叔和三婶的坟迁到了倒塌的老屋里,然后在坟上堆上了很多的柴草,这十多年里一直是我家的草垛子。”
阿二听了堂弟的话顿时老泪纵横,说好在有堂弟的照应,老爹老娘才得以全尸啊。
县里的领导也很激动,说按照相关的政策,华侨祖坟是可以特殊处理的,“只要阿二先生愿意,在祖坟上搞些纪念性质的建筑都是可以的。”
阿二说自己这些年在海外一直顺风顺水,多亏祖坟的庇荫啊。
然后就急急忙忙的要去上坟。
阿伟爹说知道老二你要回来,我早已准备好了上坟的东西了。
然后阿伟爹就从菜厨里端出三个碗,装了一碗炒豆干,一碗猪头肉,一碗红烧河鱼。又带上一瓶酒,三炷香,一封炮仗,以及几刀黄纸,“刚刚过完年,这些东西都是现成的,今天先这样糊弄一下,等清明节,老二如果你还不回去,咱再大办如何?”
县里的领导说自己是公家的人,不便前往,叫阿伟陪着去就是了,“我这里跟村长再商量一下修路的事,然后我再回去跟县里汇报。”
阿伟爹说老二和孙子就由自己陪着去就是了,“阿伟你还是留下一起商量吧。”
县里领导明白这修路的事绕不开这家人了,就同意阿伟一起开个小会。
阿二和阿伟爹拿着贡品等在前面走,阿二孙子背着一张八仙桌在后面跟着,在北美,每年的那些节日,阿二都会带着家人做一些供奉祖先的祭祀,所以孙子对此也不陌生,但对羊角湾的村民来说,这个来自北美的大个子小伙子却吸引了大家的目光。阿二孙子脑后拖着一根小姑娘那样的马尾巴,脖子上围着一条花里胡哨的羊毛围脖,唇上却蓄着大胡子,羊角湾的老少爷们说这到底是二大爷的孙子还是孙女呢?
阿二回过头来冲着大伙作个揖,说这是老夫的小孙子,“打扰乡亲们了”。
然后村道上就传来一片笑声,有那好事的老娘们说:那外国的闺女不会剃光头吧?
阿二就再次冲着大伙作揖,说下次回村里来,“一定要做个流水席答谢乡亲们,大伙要给老夫一个面子哦。”
阿伟爹跟着说我老哥还准备出一百万块钱修村里到镇上的那条马路哩。
然后村道上就响起一片欢呼声。
阿二家的老宅原先是三间破平房,现在果然只剩下几个大草垛子了。阿伟爹三下五除二就把草垛子掀翻了,露出大小四个石椁。阿二说怎么是四个呢?阿伟爹说自己也偷偷地把父母的两个棺椁跟三叔和三婶葬一起了,“不好意思,沾兄长家的福光了。”
阿二说这样也好,“干脆把这块地好好规整一下,我们老了也都陪伴在父母身边吧。”
然后哥俩就上供、点香、焚黄纸、放炮仗,最后和孙子一起跪拜了。
然后阿二就从大衣兜里掏出几叠钱来,说这些钱就麻烦老弟给祖坟规整一下,“做得跟原先镇上开酱园的鲁店王的墓地一样,今天没带足现钱,下次再给你几万块钱。”
阿伟爹嘴巴都合不上了,那时,一百元的人民币发行不久,万元户还是很稀罕的一个词,就是全镇也没几个人一下子拿得出一万块钱。
阿伟爹忙说这些钱怎么折腾都够了,“倒是修路那边,老哥你要有个准备,你这么多年在外,不了解老家的行情,这边的事,只要政府一插手,那就是一个无底洞了。”
阿二说大不了追加一百万,“这些钱我还是出得起的。”
阿二回到豆腐房时,县里的领导和华恩、阿伟三个人的会也开完了。
果然如阿伟爹说的,三个人七算八算,说起码得150万元才能造一条宽七米的水泥马路。
华恩说征地的事要跟镇长汇报后再定,“按照我们这边的行情,一亩地大概要两万块钱左右,这条机耕路现在刚好是三米宽,两边加宽各两米,全长是五公里,加上穿村绕道,大概需要征40亩地左右,这光征地就把二爷给的一百万给征没了,就是我们各村出义务工,那也还得50万块钱买材料啊。”
阿二说不能让大伙白干活不拿钱,“我就再追加100万修路,但是我这次带来的大部分是美元,今天我回去还得让孙子给我去银行换成人民币,你们这边抓紧做一些准备工作,征地的钱我叫孙子尽快给你们送来,余下的一百万,我会给我侄子的,我希望明年再回羊角湾来的时候,车子能直接开到村里了。”
把这一切都交待好后,阿二就要回去,阿伟爹说还是吃一顿家乡饭再走吧。阿二说县里领导一路陪着我半天了,不能再麻烦人家了,饭就不吃了,“老弟你要规整祖坟,阿伟和村长还要做修路的准备工作,一大摊事,我就都交给你们了。”
阿伟爹只好把那些没卖完的豆制品整了满满一个食盒,说给老哥带到国外去,尝尝家乡的味道。
阿二说也好,这些东西在北美还真是吃不到。然后老头说最后跟村长提一个要求,就是马路弯到村里前,那座石桥要保留下来,“这是我娘送我到村口的唯一纪念物了。”
华恩就满口答应下来了。
阿伟说二爹尽管放心,有阿伟在,什么事都能搞定。
村长看了阿伟一眼,笑着说要不征地的事阿伟也你去搞定?
阿伟就拍了拍华恩的肩膀说:我俩一起搞定。
然后县里的领导就提着食盒拉着阿二的手出村了。
很多乡亲们都在村口送阿二一行,阿二有些感动,说自己还是来晚了,“老夫今后是要在村里终老的,还望乡亲们多多照应!”
大家就纷纷朝阿二挥手告别。
阿二回到县里后,果然兑现了自己的承诺,第二天就把两百万块钱差孙子送到了村里。那天县报头版做了套红标题:赤子丹心——老华侨捐资200万重修十里乡道
而县电视台也在当晚地方新闻联播的第一条播放了县五套班子领导集体会见阿二的新闻,阿二在宾馆会客室腰板挺得笔直地说:捐资修路只是自己的第一个善举,“有生之年,我会尽自己所能,为家乡做更多力所能及的事!
第二年过完年,阿二在北美接到阿伟的电话,说村道预计在大年十五元宵节那天正式开通,希望阿二到时能到场剪彩。
阿二说剪彩自己就不来了,“由侄子全权代表我就是,但是清明节的时候,我是要带着一大家子回国来给祖上扫墓的。”
但这条村道从征地开始,阿伟和村长,后来还有镇长、副镇长、土管办主任等扯不清了,那一百万征地款最后竟然还不够,又从原先准备修路的一百万中抽出20万添了进去,阿伟本来想给二爹发电报要求追加投资的,但被老爹止住了,老爹说,阿二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都是从一个蛋一个蛋开始积攒起来的,我们不能太贪心的。
阿伟说问题是二爹一走,这物价涨得一塌糊涂,“米从两毛钱一斤涨到了一块多,什么都涨,就是工钱都涨了一倍了!”
阿伟爹就把村长华恩叫来说,要不咱把那乡道做窄一点行不行?“就做成五米或者六米不行吗?”
村长说现在规划都做出来了,怕是改不了了。
阿伟说自己去别的乡镇里打听过,说凡是政府的征地,每家的承包地补偿的每个㎡顶多给几十块钱,“怎么我们镇里要给这么多?”
村长一开始不想说,抗不过阿伟父子的叨逼,就实话实说了:给到每个农户的钱还是那几十块,但剩下的,“你没看到镇政府的办公大楼造了一半就造不下去了,都停了一年多了,镇里还指望着这征地款里能抽出一些钱来继续盖楼呢。”
阿伟说我们这是专款专用的,“后来省报都把二爹的事迹给报了出来,你们这么做是要犯事的,镇政府造楼,那是政府拨款的,怎么好在修路款里抠呢?”
村长说自己也没办法,反正镇里就是这个意思,“本来那个办公楼的钱是到位的,但是镇里那些家伙,凡是有点权力的,都可以在饭店里签字吃饭,一年多时间,白条就是好几十万,结果盖楼的钱就搭进去了。”
阿伟爹说那咋办?
村长说活人还能让尿给憋死?羊毛出在猪身上,让狗去买单呗。
阿伟爹听不懂,村长解释说就只能从材料上打主意了。
阿伟说我听懂了。
然后就开始了施工,本来要压三层塘渣的,就只压两层了;浇筑路面时,水泥与黄沙的配比被压到了最低,因为黄沙江边随便可以挖;最关键的是这十里乡道中间要过三条小河,这三座桥的设计一再简化,原先的钢筋混凝土横梁被石拱桥替代,因为石头大青山里随便挑。
筑路的师傅工钱也一再被克扣,各村的村长说本来这条路就是要以工代捐的,“给你们一点钱已经不错了!”
这样钱没给足,大伙就出工不出力,特别是做石拱桥时,最关键的中间那块石头塞不进去,本来是要严格按照尺寸打凿的,工匠没那耐性去凿,一榔头就给整下去了,管它到位不到位。
这就给这条路留下了隐患。
乡道要拐到羊角湾村道的那坐桥,按照镇里原先的设计,是准备把旧石桥拆了填河的,镇长说这条小河本来就是一条断头河,中间筑个坝不影响水流,还能省下好多钱。
但是阿伟不干了,阿伟说自己家二爹再三关照过,要把这座石桥留下的。
这样,石桥是保留下来了,但是新修的石拱桥因为是最后施工的,当时账面上已经没几个钱了,给工匠的工资还是阿伟爹从建祖坟的钱里抠出来的。工匠们因为很久没拿到工钱,这桥就造的特别糙,那些日子,尽管阿伟天天在施工现场监督着,但工匠们还是没尽力干活。
第二年清明节那天,阿二带着自己的三个儿子,以及各自的家眷,从上海机场包了一辆中巴车直接开向了羊角湾。
也是祖上保佑,从县道拐到新修的乡道上后,快接近羊角湾时,从另一个村里蹿出来一辆装满了砖头的农用车,这破车欺负阿二他们的车是外地车,死活不愿让道,阿二跟司机说反正快要进村了,那就后面跟着吧。
谁知这破砖车开上石桥旁边的那座拱桥时,因为车身子太沉,石拱桥中间的那几块石头承受不住,轰隆一声坍塌了,砖车的车头过了桥,无奈后面的车厢分量太重,硬是把农用车给拽到了河里。
目睹砖车掉下去的阿二目瞪口呆,双手合十说道:还是祖宗保佑啊。
车里的小孙子愤然骂道:咱家出钱,都造的什么路啊,才通车没多少日子,一路上都坑坑洼洼了,这下倒好,到家了,桥却断了!怎么进村?
但是阿二还是笑呵呵地说:没关系的,我还是留了一手的。
阿二指挥一车人下车,带着各自的行李从旁边的石桥上过去了,小孙子仗义,与其它几个堂兄弟一起,顺便还把堵在砖车里的司机给救了出来。
闻讯而来的阿伟父子俩和众乡亲们看到桥塌了,羞愧难当,阿伟当下在二爹前面跪了下来,阿伟说,自己没能完成二爹交给的任务,惭愧啊。
阿二说没事大侄子,“你至少给我留下了这座石桥,这就够了,你看,我们不还是都进村了么!”
阿二苦笑着把侄子和扶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