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经》是一个非常开放的文本
吴思:他们说虚的,我说实的。他们天尊,我地卑。第一,说说版本及其解读。
《道德经》五千多字,81章。如果愿意分,分91章或101章也可以,合并成36章也是可能的,这都属于后人的编辑加工。最原始的状态,郭店楚简好像也就一千多字,是吧?(杨鹏:有1700多字,那个是选本。)
如今常见版本的《道德经》,有一个形成过程。如果把老子想象成一个作者的话,应该是以李老先生为首的一个团体。现在这个团体里面又增加了一个杨鹏,至少在英文《DAODEJING》译本里,有明显的杨鹏解读印记。所以,如果英文读者读《道德经》的话,会读出杨鹏的味道。《道德经》是在不断阐释、不断变化、不断发展过程当中的《道德经》。
即使它的文本定型,编辑加工的空间关闭了,读者再创造的空间仍然开放着。一千个人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一千个人有一千本《道德经》。我们看到就是杨鹏解读的《道德经》。文艺理论中有个说法,“形象大于思想”,一个阿Q,不同的人看到不同的东西,越是形象的东西,越可以从不同的角度解读。《道德经》里有大量的比喻,大量的形象。一些概念又高度抽象,作者自己都说没法定义。“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读者只能在作者描绘的种种意象中接近这些概念,寻找它的灵魂、它的精妙所在。我们解读的空间非常大,于是发生了刚才提到的一系列解读、增减,编辑、分章。《道德经》是一个非常开放的文本,这是一个事实。(现场:《圣经》也是这样,可以说,西方思想史的演化也是围绕着对《圣经》的不同角度的解读进行的。)
吴思:那就不仅仅是中国的经典了。中国的经典中,《论语》是这样,《中庸》是这样,《周易》也是这样。这是我说的第一点。
《道德经》比《四书》更加开放,更容易有不同的解读。比如说解读《论语》,很多语句的含义是相当确定的,解释得太远就离谱了。包括对于“道”的解释。论语里的“道”要比老子的“道”清晰很多,“道”还分很多类,《论语》里面的“道”就有君子之道,有小人之道,君有君道、臣有臣道,孔子自己也有他的夫子之道。“道”是一个体系,而且有不同的体系,不是那么抽象的东西。这个由不同的东西汇成的整体,这种“道”的定义就比较清晰。老子比孔子虚多了。我说的第一点,就是我们面对的是这么一部经典。
在不言而喻的意义上解读《道德经》
第二,如何解读经典,不同的解读意味着什么。
在解读儒家经典的时候,我们知道,魏晋有人“援道入儒”,有人说王阳明“援佛入儒”。西学东渐以来,便有人“援西入儒”,比如牟宗三。现在有人“援西入道”了,这就是杨鹏正在做的事情。刚才他在“援引西学”的时候,连英语都用上了。
杨鹏的思维方式,从基本分类就可以看出来。杨鹏这本书总共分了七章,最核心的其实就是三部分:第一部分,我们这个世界从哪来,这个世界是什么?第二部分,我们人类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杨鹏介绍完老子,紧接着就是谈我们从哪儿来?我们是谁?我们往哪去?虽然这个问题被说成是世界性的问题,但它更像是希腊的问题,就是希腊神庙上那句著名的箴言:认识你自己。当然中国人也会问这些问题,但是问得如此清晰而强烈,就不大像我们中国人的风格了。
杨鹏非常清晰地引入了西方的视角,而且是当代西方的公民视角,据此解读《道德经》,据此分类整理,最后整理出这么一个非常大气的体系。就像杨鹏说的,要在不言而喻、不证自明的意义上,建立一个公民的观念体系,为此而解读《道德经》。
很多人解读《道德经》,认为它主要是一种政治哲学,而不是一种抽象的哲学。我读《道德经》,跟军宁的感觉差不多,也赞成政治哲学的归类。如果我们做详细的分类分析,《道德经》的句子,60%多是谈政治,所以,称之为政治哲学没有问题。而这60%多的篇幅谈政治,又大约有2/3左右的篇幅是谈一种反向行动的策略,所谓“反者道之动”:“将欲取之,必固予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物或损之而益,或益之而损。”你要想害他,就要使劲往上捧他,把他捧得很高,他自己就该完蛋了。(杨鹏:讲宇宙观可以,但是如果把宇宙观落到行为,就容易变成阴谋论。)
吴思:当然有宇宙观的背景,但是大量的讨论是反向行动。我们想干什么,就直接冲那个去了,这样做好吗?最好别那么直眉楞眼的,绕个弯更好,不仅可以达到目的,还省事。你不是想当领导吗?当领导先往下沉一沉,虚怀若谷,反而能当上领导。你要使劲往上钻,竞争太激烈,反而没你的份儿了。(杨鹏:有这个层面,只不过这个层面的东西跟宇宙观脱离开讲以后,确实容易背离,但还是有宇宙观在里面。)
吴思:它的宇宙观背景就是“反者道之动”。像你说的,《道德经》的太极图就描述了这么一种运动。这是世界的真相。你直着走就不行,你应该根据实际的状态,采取顺应形势的策略,采取相应的方式和方法。世界就是这么绕,我们的策略也应该这么绕。
(杨鹏:这个“反”有好几个意思,阴阳是“反”,包括它的变化,这种由弱到强也是反,更大的生命大循环,也是反。“反”里面有很多不同的含义。我觉得策略的东西肯定有,老子一般是说完宇宙观就回到策略,是这个特点。因为有宇宙观,所以这个策略是被宇宙观所框定的,不能游离出宇宙观。)
吴思:是有宇宙观依据。我在分类统计里,大概找出60%至70%的东西讲这个。刚才苏里说我写“老子曲线”,我做的事儿就是合并同类项,81章,5千字,内容有大量的重复,我想做一个编辑,归归类,谈政治就是政治,谈哲学就谈哲学。我编辑来编辑去,最后编完、分完,同类项自然就显示出一种逻辑,也就是老子曲线的逻辑。这里不说那条“曲线”了,喧宾夺主。这样分类之后,自然会显现一种逻辑结构,作者的意图也浮现出来了。
如此分类以后,很容易看出,那么多人说《道德经》是一本谈权术的书,这种说法没有问题;说它是谈政治哲学的书,是讨论政治世界观的书,这也不错。这两个经常放在一起谈,不是抽象的。所谓世界观背景就是:“道”是这样的,所以我们办事也应该这么办。
这本书的重点有三部分,刚才我说到第一和第二部分:世界从哪来,世界是谁,世界往哪里去?我们是谁,我们在什么地方,我们往哪去?后面第三部分是谈策略,具体又分了多少类多少种。这是杨鹏解读《道德经》的核心内容。
杨鹏所解读的核心内容,与刚才军宁的解读、我的解读,肯定不一样。杨鹏的这种解读,为我们读者,为中国文化,提供了一种“援西入道”的新方式。
传统的创造性转化刚刚开始
第三,传统的创造性转化。
各种解读叠加起来,最后的结果很可能是什么呢?
不管是中国人,是汉语使用者,还是英语、拉丁语,各种语言的使用者,都会努力地去想象我们这个世界是什么样子的,而且尽可能地简化、提炼、抽象。
《道德经》代表了用古汉语思维的人对世界的想象、简化、抽象的最高水平,即古人达到的水平。现代汉语又增加了很多来自西方的概念,或者是经过日本转译过来的西方概念。现代汉语的使用者,对于这个世界的想象、抽象已经有了和古代不同的东西,但《道德经》仍然代表古典的最高峰或者是双峰之一。儒和道都认为《易经》是自己的经典,《易经》在抽象水平上也是可以达到与《道德经》近似的高度。
总之,我们正在扩展自己的语言。我们直接把英语引进来,把日本人对汉语的理解引进来,用各种语言想象这个世界,用正在发展的现代汉语想象世界,通过一种视野的融合,形成对世界新的理解、新的概念创造和理论创造,形成对这个世界新的整体想象。这就是各种解读古代经典努力的结果。
杨鹏的努力,就是这类努力的一种。在将来的汉语世界里,或许会通过杨鹏的想象、杨鹏的定义,比如说对“道”的定义,形成大家公认的比较清晰的定义。于是,整个汉语世界对世界的想象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准确,越来越得到大家的共识。是不是能够达到两点之间直线最短的公理?我不知道,但将来不言而喻的东西可能会增加。这是语言的进展,也是思维的进展、逻辑的进展,理论的进展。在这个意义上,杨鹏的解读就是进展中的一步。
再往前走,我们可以期待一个重要的思想成就,一项刚刚开始,远远没有完成的事情,这就是传统的创造性转化。
很多中国学者都回过头来,从不同的角度重新理解儒家和道家以及其他家的东西,我觉得都有这个背景。大家都觉得,应该把我们熟悉的各种文化融合贯通,完成一次对传统的重新解读。在这个过程当中,通过创造性的转化,形成中国文化中的新东西,让中国古典的东西跟现代文明的精彩之处融合起来,形成一个更好的、有传统之根的东西。
我们的文化之根就在汉语中。我们整天说汉语,思考表达都离不开这些语言。不仅如此,根据脑科学的研究,说汉语的人跟说英语的人用的不是一个脑区。比如说对世界的想象,不同语言的使用者,用的脑区都不一样,思维方式肯定有差别。最后,汉语使用者的东西,一定有一些独特的特点。我不敢说哪个东西好,哪个东西坏,至少多元的东西存在是好的,文化的多元性、生物的多元性,对这个世界是有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