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熟悉=美(8)


第五章  审美能力的产生及美感的本质​ 

 

本章中,我们将要探讨一个在美学中非常重要,也是非常棘手的问题,即审美愉悦感的本质到底是什么,或者说,审美快感的来源到底是什么。坦率地说,无论在中国还是在外国,传统美学在这个问题上的贡献都是很小的;而在当代美学中,尽管提出了一些假说(如“格式塔”理论),但都缺乏充分的说服力。在本章中,我将提出一些猜测性的假说,以期能对美感本质问题的解决有所贡献。首先,为了能彻底理解美感的本质,我们先来了解一个人的审美能力是何时产生的,以及是如何产生的。

 

 

 

一、审美能力的产生

 

一般来说,人不是一生下来就有审美能力,而是经过若干年后,才逐步具有审美能力的。举例来说,我曾经有意拿一些人物肖像的图片询问一些2-6岁左右的儿童,问他(她)们,这些肖像人物“好看不好看?”这些儿童或是回答“不知道”,或是迟疑地回答“好看……对吗?”总之,我发现,他们都不能很自信地、毫不迟疑地作出好看或不好看的判断。也就是说,他们还不具备(范式美的)审美能力。因此,根据我的猜测和简单试验,拿视觉的审美能力来说,它大概产生于7-10岁之间。

 

简单来说,视觉审美能力的产生过程大致如下:一般地,当具备了一定的视觉能力之后,一个儿童就开始观察他周围的各种各样的事物(外形),而他的大脑就在潜意识之中,对他观察得来的各种图形资料进行分析、处理,并从中总结出带规律性的东西。而终于有一天,这些带规律性的东西被他总结出来,并在他头脑潜意识中形成了定式。那么,从定式形成的这一瞬间开始,他就具备审美能力了。

 

具体来说,首先,随着大脑的不断发育成长,儿童逐渐具有了从一帧图像中发现出某种带规律性东西的能力。例如,具有某种简单规律的几何体图形,排列平行、整齐、有序的图案等,都能使他产生一定的愉悦感(这种最初级的审美能力只占全部审美能力的百分之几左右,详见第六章附录)。

 

然后,在大脑完全发育成熟后,随着经验的积累,儿童又开始逐渐学会从许多帧相似的图像中总结发现出某种共同的、带规律性的东西。例如,由于不断地重复出现,该儿童头脑中逐渐产生了关于父、母亲相貌及家里常用摆设的有关图式资料,有了稍高一级的图式审美能力。这时,如果他的父母暂时离开一段时间后(不能太长)再回来,当他把这相对陌生的父母相貌和头脑中的图式资料(定式)进行对比,从而辨认出来时,他就会感到愉快,露出会心的微笑。

 

现在,这个儿童进一步长大,上学了,接触了更多的社会上的具有各种各样外貌的人,这时他的大脑就会对这些大量的有关人的相貌的图形资料进行艰难的处理、分析,最后终于总结出了一个关于人的脸型及五官大小、位置的“标准范式”(统计平均数)。而范式一旦产生后,当他再遇到一个人时,他就会在潜意识之中把这个人的相貌和他头脑中的关于人脸的范式进行对比。相符合的就美,不太符合的就不美,完全不符合的就丑。这时,他已具有更高一级的范式审美能力了。

 

如此这般,随着他的不断成长,他的大脑又不断从周围熟悉的事物中总结出了“模式”及“关系”定式,等等。最终,他的审美能力就完全诞生了。(需要指出,上面所述,都是我个人的猜测。图式、范式、模式、关系等审美能力,到底是先后逐渐产生还是几乎同时产生?或依该儿童的具体生活环境而定?它们产生的具体年龄段又是怎样的?这些都需要做相应的精确的美学实验才能最终确定。)

 

从以上讨论可以看出,“定式”的生成对审美能力的产生起着决定性作用。可以这样说,一个人是否具有审美能力,以及他的审美趣味、审美标准又是什么样的,完全取决于他的头脑潜意识中是否生成了有关的定式,以及他的定式又是什么样的。其实,关于这一点,在西方美学史上,已有许多学者初步猜测到了,只是他们的猜测不十分准确罢了。例如,在西方美学史上,出现过不少和我们所说的“定式”相类似的概念,如柏拉图的“理式”康德的“先验形式”、黑格尔的“理念”、荣格和弗莱的“原型”(集体无意识),以及当代在西方较有影响的“格式塔”概念、在中国较有影响的“积淀”概念,等等。

 

那么,我这里所说的“定式”和历史上的那些概念有什么本质区别呢?我认为,主要有以下三点区别:首先,我所说的“定式”并不是先天就存在的,既不是上帝赐予,也不是祖先遗传,而是后天从实践中学习总结出来的。因此,每个人在潜意识中,都有他自己的“定式形成的一瞬间”(类似于有意识的语言思维中,“灵感”、“顿悟”产生的一瞬间)。而历史上的那些概念,都是先天就存在的。比如:柏拉图的“理式”、黑格尔的“理念”都先天存在于自然宇宙之中;康德的“先验形式”、荣格和弗莱的“原型”、李泽厚的“积淀”及当代的“格式塔”都先天地存在于人的大脑潜意识之中(“原型”和“积淀”属遗传继承)。因此,它们都不存在“产生的一瞬间”这个问题。其次,我所说的“定式”并不是惟一的,铁定的,而是每个不同的人都具有不同的为自己所熟悉的定式(详见第八章第一节);而历史上的那些概念则不然,它们都是铁定的、惟一的,只此一家,别无分店(只有“原型”这个概念有一定的相对性,但也只涉及民族与民族之间的差异,而不涉及同一民族中不同个人之间的差异)。最后,我所说的“定式”不是恒定不变的,而是始终可变的,它只有相对的稳定性(详见第八章第二节);而西方历史上的那些概念都是固定不变的,永远同一的(“原型”和“积淀”虽可变,但需漫长的、数代人的时间;而我所说的“定式”在特殊情况下仅需十几天、几十天,在一般情况下也仅需几年就可发生变化)。

 

在对人的审美能力的产生过程及“定式”的概念有了较明确的理解之后,下面我们就可以进一步来探讨审美愉悦感的本质了。

 

 

 

二、美感的本质:自我肯定

 

那么,到底为什么观者在陌生的事物中发现自己所熟悉的“定式”,就能产生共鸣、产生愉悦的美感呢?道理也并不复杂,简单来说就是:因为这些熟悉的定式是观者在他既往的生活经验中总结提炼出来的,也就是说,是他在既往接触大量的各种各样的事物形状后分析概括出来的,是他的大脑以往辛勤工作的结果。如今,如果他(观者)又在一个陌生的新事物中发现了一个或一些他自己所十分熟悉的“定式”,他就会感到十分欣喜。因为这证明他自己在过去所进行的“思考分析”、所总结概括出的“定式”是完全正确的,现在在一个新的陌生的事物中又一次得到了证明。也就是说,观者在观看到一个既陌生又熟悉的事物之后,他心理上会产生一种“自己大脑过去的辛勤工作,现在再次得到了认可”的感觉。如果我们把这种观者自我得到认可的感觉称之为“自我得到肯定”,那么我们可以说,美感的本质就是“自我再一次得到肯定”(简称“自我肯定”)。即:美感就是观者由于自我再一次得到肯定而产生的一种愉悦感。

 

举个模式美的例子来说。假设一个人从他出生后就不断接触花朵,再假设当他看过去100种花朵后,他头脑潜意识中就形成了一个关于花朵的构成“模式”,即:所有的花朵都是花瓣呈圆心对称、叶片呈左右螺旋对称。这样,当他看到第101种花(一种陌生的花)时,如果他发现该花仍是花瓣呈圆心对称、叶片呈左右螺旋对称,他就会因其和自己头脑中有关花的定式合拍而产生共鸣,并进而产生愉悦感。他的潜意识会说,“瞧,我过去总结出的有关花的模式是对的!”若这个第101种花不呈对称,不符合“模式”,他就会觉得很别扭,认为该花很丑。他的潜意识会说:“它真丑!我总结的模式没有错,错误在这个丑花上。”总之,他的潜意识轻易不否定自己。

 

现在我们就明白了,当一个人评价某个事物很美时,从表面上来看,他是在肯定那个事物,但从本质上来看,他实际上是在肯定他自己,肯定他头脑潜意识中那些“定式”的合理性;当他评价某个东西不美时,他也是在通过否定该事物而以另一个方式来肯定他自己(即:该事物表达的“定式”是错的,因而是“丑”的,我头脑中的“定式”才是对的)。打个比方,好比我们人类学说话,当一个儿童反复听大人在各种情况下说“桌子”这个词,他就会慢慢明白了桌子这个词的含义,从而在他头脑中形成了有关桌子的抽象概念(定式)。而一旦这个概念形成后,当他偶而有一次听到有人错误地把一把椅子称为桌子时,他就会立刻反驳说:“这不是桌子,你说错了!”总之,他通过否定别人来肯定自己,而决不会轻易认为自己头脑中过去所总结出的概念(定式)是错误的。又比如,当这个儿童长大成人,头脑中形成了许许多多的道德信念(定式)之后,当他遇到某个不遵守该道德信念的人时,他就会说:“这个人太坏,太不道德!”而不会轻易认为自己的道德信念有问题。

 

总之一句话,就像追求新奇陌生是人的本能一样,喜欢自我肯定、不愿轻易否定自己,也是人的一种本能。而审美愉悦感,只是这种本能的一种特殊表现形式。因此,如果用公式来表达的话,我们可以说:

 

美感的本质=观者大脑潜意识中的自我肯定

 

或者用更精确的语言来说,即:审美的愉悦感来源于(并且仅仅来源于)审美者潜意识中由于既有的“定式”再一次得到肯定而产生的快感。

 

如果要打破沙锅问到底,追问审美快感在生理或生物化学方面的具体起因的话,那么我们就只能推测了。我们可以这样猜测:当人看到某个新图像时,他的大脑潜意识就会把它转换成一定的坐标电波,并把它和潜意识中原已存储的同类坐标电波(检索出来)叠加对比,两者相似或相同,电波就共振加强,从而使人产生兴奋的美感;若两者相差过大,叠加出的电波是紊乱的,人就产生不舒服的丑感。或者打个比方,这就好比一个长年生活在北极地区的爱斯基摩人,由于反复受到低温引发的某种生理电波的刺激,他的机体逐渐生成了适应这种低温电波刺激的生理对应机制。假设有一天这位爱斯基摩人到了南极地区,由于南极的低温所引发的生理电波刺激和以前北极地区引发的十分相似,他的身体中的生理对应机制完全能够适应,因此他就会感觉很舒服,心里很美。但假如有一天爱斯基摩人不幸到达了赤道非洲,由于那儿的高温电波刺激和他已往所适应的低温电波刺激相差过于悬殊,致使他身体中的生理对应机制不能适应,于是他就感到很不舒服、很别扭,心理很不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