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笑忘书》注解之一:写作


 

1

 

写作,正是反向于自杀而为的一种事业。生存就是自杀。自我永远都是历史性的自我,直到终结的那一刻。生存是对于当前的自我的差异性的形成,是一个制造当前自我与未来自我的差异的过程,是一个不断重构自我的过程,是一个不断杀死自我的过程。而写作,正是从生存的这一意义之上而言,反向而为的一种事业。

 

2

 

或许写作并不是一种与死亡或物的世界对抗的方式,而是重新理解了我们的存在、我们的生命,以及所谓自我之后,所选择的一种生存方式。

 

对于写作者来说,写作,不仅仅只是意味着写作本身的愉悦及其衍生利益而已,更为重要的,是一种崭新的生存方式,是一种连接世界的方式。写作的意义在于,写作并不仅仅是写作者的一种行为,更是生命存在和延续的方式。

 

生命本质上是虚无的。写作是一种填补空虚的方式。生命是一种疾病。写作是一种治愈的方式。写作是一种神圣事业,我赖以觉悟。我通过文字来直播觉悟的全程。觉悟伴随着写作的全程。

 

文字的遗产在与后来者的结合中创造着属于文字与后来者这一生命群体共同的未来。在历史的土壤中,文字本身在成长。那是历史存在的第二种方式,重来的方式。

 

写作,就像是生命复归文字,重新开始其成长。

 

写作的实践,已经证明:文字,也可以成为生命的自我安慰。正像博尔赫斯所说:我写作,因为时光的流逝让我安心。

 

3

 

人类创造语言的目的,是为了方便沟通和交流。但语言被广泛使用的同时,也提供了另两种可能,历史被永久铭记的可能和个体永生于自身所创造的文字语言结构和音像语言结构中的可能。

 

一切自我的创造物,其被理解的前提为其作为自我的一部分重生于另一自我。真正的沟通、阅读和交流,都是一种境界,一种能够超越别人和自我之间的分界线的境界。意即,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通过成为你来理解你,你通过成为我来理解我。正如法国诗人艾吕雅所说:“我看见我戴着你的面具,于是我认出了我自己。”所有的体会,只是自己的体会而已,体会只有真不真实,而没有所谓高不高。只有真实不真实,深刻不深刻的。体会皆源于自我 。每一个自我,都是一个以肉体作为储存与运转媒介的信息包,其部分,都能够在另一个自我中重生,前提是留下部分真实的信息。谎言是无法令真正的自我重生于另一个自我的。在每一个时刻,构成肉体的自我的,都只能是信息包中的部分信息,而非其全部信息,其残缺性,一如文本或其他介质所保存下来的自我。

 

有无数的自我在被阅读中重生。

 

如果上帝给予你选择的机会,你能够成为另一个人,体验另一个人全部的痛苦、快乐,你将选择成为谁?秦皇汉武,后宫佳丽无数,美女如云,相伴左右,同时有着几乎无限大的人世权力,你愿意成为他们吗?洛克菲勒、摩根、罗斯柴尔德,拥有无数财富和随之而来的更为巨大的人世权力,你愿意成为他们吗?可惜的是,世间没有上帝,我们也不会有那样的机会。

  然而,通过阅读,我们能够体验另一个人,至少是另一个人生命的一部分。我们能够体验属于这个人的部分情感,体验他的痛苦和快乐,他那来自于现实的痛苦和快乐,他那通过语言来诉说、表达的一切。其实每个人,都是另一个人。其实每个人,都能够通过沟通来体验另一个人。其实每个人,都能够通过聆听、观察和阅读来体验另一个人。写作是将思维的过程表达为文字,将思维形成为文字,是肉体媒介的信息量转换为文字媒介的信息量的过程。读书是一种对于写作者思考过程的模拟,是按照别人的思维轨迹去思考,相当于书法练习中的临摹。临摹,是一种自我与他我相互联系的过程,经历过那一个过程之后,人们才能登堂入室。

 

人就是信息的集合。个体,就是信息的集合体。从现实世界,我们能够获得信息,这就是生活。同样,从阅读中,我们也能够获得同样的信息,这也是生活。通过写作,我们能够将我们的人生重新过上一遍。通过阅读,我们能够将别人的人生也过上一遍。

 

4

写作是一种技术活,是信息从一种储存方式向另一种储存方式的转换过程,是将大脑中的信息翻译为文字信息的过程。阅读也是一种技术活,是信息从一种储存方式向另一种储存方式的转换过程,是将文字信息翻译为大脑中的信息的过程。在这两个互为反向的过程中,语言所带给人的一切与生活本身所带给人的一切,被等同起来。在对于自我的意义方面,语言与生活,有其平等性。在我的阅读认识中,曹雪芹最早意识到这一问题的古典作家。当时的曹雪芹已经意识到这个问题:在此意义上,真实与虚构并无两样。他在他的巨著《红楼梦》中留下一个在不能理解它的人看来绝对是莫名其名的诗句来记录下了他的这一思想:假作真时真亦假。这意味着,只要我们开始虚构并将虚构当成真实,那么,我们便可顺其自然的处于真实之中,而非虚构之中。同样的思想,在伟大的西班牙作家博尔赫斯那里,表达的更为有力:我从不讲述故事,我只发明事实。在真正的语言匠师的思想意识层面,虚构比真实更真实。虚构与真实之间,并无明确界限。在真实发生的一切只能成为历史的情况下,在宇宙有着无限量的历史的情况下,历史和必将成为历史的现有的真实,比之虚构,并无两样。卡夫卡的每一篇小说,都是这一思想的自然展露。卡夫卡存在于他所创造的语言世界之中。

作家们在写作之时获得永生,以文字方式……文字方式存在的博尔赫斯,成为未来无数代人的朋友,相校于肉身博尔赫斯为优。如何理解博尔赫斯的话:光阴的流逝使我安心?过去的我们死去后会存在于现在的我们,现在的我们死去后会存在于未来的我们,未来的我们死去后会永生于文字之中。

 

人就是信息的集合。个体,就是信息的集合体。来自于生活的自我,与语言的自我,被等同起来。随着生活的终结而被迫终结的自我,却在写作中,被复制到了语言之中。

从现实世界,我们能够获得信息,这就是生活。同样,从阅读中,我们也能够获得同样的信息,这也是生活。通过写作,我们能够将我们的人生重新过上一遍。通过写作,我们也能够重构自己的人生。

历史应当以文字的形式保留下来,而不应当是存在于过来人的心中。当他们死后,我们就彻底的失去了那段历史。

 

我们的存在是我们的父辈的生命的伸展与延续。

 

我们的文字的存在,是我们的生命的伸展与延续。

 

文字是延续个体生命的一种方式。文字是延续个体感情的一种方式。文字是延续自我存在的一种方式。读书是一种对于自我生命的塑造或改造,写作则是他人赖以进行自我塑造或改造的信息的输出,是对他人的生命的塑造与改造。作家会重生于所有的读者。

 

5

对于个体生命经验来说,对于构成我们的经验的我来说,其永存的可能,只能于符号之中,只能于个体符号遗产之中。将生命所储存的信息复制下来,人们将实现永久生命。文字是一种生命所储存信息的复制方式。生命是一种储存记忆的方式,文字亦然,其不同在于,生命短暂,而文字可永久存留,其不同更在于,生命的记忆是被创造的,而文字是创造记忆的。以文字为形式,作家可以成为造物者。写小说是种乐趣。想象力就是乐趣。构造一个虚拟的亦然真实的世界,构造无数虚拟的亦然真是的自我,并沉溺到其中去。存在无数物质世界的东西移置到精神世界的过程,亦然存在反向移至的过程。伟大的作家不会拙劣的去模仿世界,而是去创造一个真实的世界。这意味着一种全新的思想境界,对于整个存在的不一样的领悟方式与思考成果。从这个方面看来,写作的意义,等同于生命的价值。不但复制生命,同样创造生命。

写作,是从一种历史存在方式,向另一种历史存在方式的转换,是从一种虚构方式,向另一种虚构方式的转换。写作者通过写作,将自己对这正在和已经成为过往的生命的感觉与记忆,以文字的形式固定、保留下来。

 

记忆是一种奇妙的事情,是一种反向自我认识的过程。回忆中不仅仅有场景的重现,每一个准确方位只能存在于当初的现实场景之内。写作不仅仅是一种语言化记忆并进行整理的方式,同时也是一种唤醒记忆和重构自我的方式。

 

写作的意义本身就意味着写作方式的自我发现。这是一种进行自我解剖,以自我为对象进行研究的写作方式。

 

写作,是另一种真实生活的方式,其真实性只大不小于你所遭遇的生活。阅读亦然。

 

写作本身,是一种反抗方式,不但反抗时间,同时反抗写作者之自我原本的存在方式。写作者不满足于拼凑自我的要素全部来源于世界。自我有自我的轨迹,除了被拼凑的轨迹以外,还有一条从自我出发的轨迹。

 

一边写作一边思考。写作是一种思考方式,就像学生时代必须借助笔来运算乘法和除法。当思考达到更为复杂的程度,单纯的脑力思考已经无法应付,必须要借助与思考过程同步铺展开的语言工具。文字不是我所写下的,而是我所思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