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笑忘书》注解之一:自我


 

文化本身是一种塑造人的模具。人创造了文化,人也来自于文化。人是文化的本源,文化也是人的本源。文化是人的产物,人也是文化的产物。

 

人类文明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囚牢,人人都是这一囚牢的产物并囚之于此牢。

 

所有人都是文化产物的思想,是一种革命性的思想。

 

哲学家卡西尔曾以其著作《人论》来成功诠释这一思想,在我看来,这正是对于佛教的我空这一概念所做出的长长的注解。

 

爱因斯坦的时空观念,同样适用于思考自我与世界的关系。对于自我而言,实际并无其客观的存在,所存在的只能是一个与自己发生联系的世界。每一个自我,都有一个属于他的世界。每一个自我都是世界与之发生联系而作用于他的那部分。自我不是一种存在物,而是一种与世界相互作用的过程。过程结束,则自我结束。

 

做梦的时候,你正在虚构一个世界。生活的时候,你正在虚构你自己。故事中的人与讲故事的人,区别何在?虚构方式不一样而已。人从这个世界被抹去,就像人从故事中被抹去。这就是死亡。生命,就是从世界的出现,到世界的消失的这么一种生存方式。生命的从头至尾,体现的都是一种另类的虚构方式。人是一种虚构物,其所不同于书中人物的,只在于构成材质的不同,自我亦然……

 

某种程度上看,其实自我亦为自我创造物。如博尔赫斯所言:遗忘和记忆都富有创造性。本质上,自我是一种虚构物,或者说是一种历史的构建,但与虚构并无本质不同。如博尔赫斯所言:历史更像是虚构的一种形式。这样一个概念,人们赖以维持某种隐在的自尊。自我不能独立于历史而存在,自我不过是历史存在的一种方式。参天大树的自我原本不过是渺小的种子,这棵大树无法回到其初始,只能以历史性的存在方式而存在。必将到来的死亡,是参天大树连同当初的种子的死亡。死亡非为自我的净化,就像是磁盘格式化,并无损磁盘。一切数据被删除之后,并不会留下磁盘。死亡是构成生命的要素复归世界。世界拼凑了一个个的自我,然后解体其组成,于是自我消失。如博尔赫斯所言:死就是水消失在水中。

 

一切都是历史性的,包括保存历史的方式。书本上的历史,不能永久保存。人这样一种活的历史,也不能永久存在,其消失的方式,就像是一个水分子,被分离为两个氢原子和一个氧原子。

 

卡西尔的人论,讲述的就是这么一种生存方式。

 

作为一个种类,世界是人的造物者。作为每一个个体的人,世界仍然是造物者。

 

自我不过是作为认识主体的我们所发明的有着认识价值的属于认识概念范畴的一个概念,它发源于我们的语言游戏本能,自始至终只存在于我们的语言游戏之中,而非真实存在于这个世界。死亡,是原本不存在的自我,复归于无。

 

自我是我与世界的关系的集合,包括历史性关系和动态性关系,即现在进行时的关系。

世界有由我与非我组成,任一要素的消失,意味着世界的消失。

 

自我是一种进程,是一种被动形式的信息接纳和处理,也是一种主动形式的信息处理和虚构。前一进程决定了我们的记忆的准确性。后一进程决定了我们的记忆的虚构性。自我是一种不断重构的进程,而非某种存在物。进程结束,则自我结束。

 

    人来自于生活的开始,亦将无可避免的终结于生活的终结。

 

人之成其为人,并非由己。自我的本源与构成,皆为非我。

 

从来没有过个体的存在。

 

生存就是自杀。一方面,这意味着:这是商业时代的生存法则。不可避免的沦为工具的人,作为存在的社会意义方面已经工具化的工具,对于这种工具的技术含量的发展要求决定了人必须不断更新自身技术含量。另一方面,这也意味着:生存就是对于当前的自我的差异性的形成,是一个制造历史性的自我与未来自我的差异的过程,是一个不断重构自我的过程,是一个不断杀死自我的过程。

 

自我永远都是历史性的自我,直到终结的那一刻。生存是对于当前的自我的差异性的形成,是一个制造当前自我与未来自我的差异的过程,是一个不断重构自我的过程,是一个不断杀死自我的过程。

 

所谓的生命,那几乎从来不是我们自己的生命,那不过是一个整体之中衍生出来的一个有机部分而已。

 

生存就是自杀,我们不断的死去,死去的过去的我们,以记忆的方式存在于我们这一信息储存体内,我们带着他们与老同学老朋友聚会,诚如图书馆内书与书的并排摆放……

 

自我是一个巨大的悖论。

 

成功者是积极的,参与性的。自我封闭的人会失去与成功有关的一切,而最终沦落为一种与世界无关的存在,沦落为边缘人和局外人。当参与的唯一就是合谋时,当参与的唯一就是同流合污时,人该如何?自出生在这个世界到打算活着,人就只有一个选择:积极的面对与参与,而不是消极的逃避与反叛。成功者选择了一个动态性的自我,接纳着来自于非我的因素继续构造这自我;而失败者选择了保留已经由非我的因素所构造的自我。二者在自我的构成性方面并无本质区别。

 

在那个体与群体的聚合与连结中,有那为个体设置好的位置与轨迹。个体不愿意遵循,便是自绝于世,去选择与群体无关的生命与生活;个体屈服并遵循,便是失去了自己,完全沦为由个体所聚合的群体的一部分。

1845年春马大胡子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写道:费尔巴哈把宗教的本质归结于人的本质。但是,人的本质并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18页)

人群本身是自我成形为如此的因源之一,每一个自我都是人群的对立物,也是人群的产物。

    人非本性恶,亦非本性善。

    本质上,人无所谓可爱,亦无所谓可恶,无所谓可恨,非善非恶。人都是人,都是一个个个体的人,都是人的群体中的一个,是政治或商业社会中随波逐流无甚个性可言的一分子。人的一切行为都不过是符合社会学、人类学、政治学以及商业规律的例证。

    其实每一个人都可以是我们自己,而我们自己也都可以是每一个人。

    在属于他人的成长环境中,我们将毫无例外的不能成长为现在的我们自己。在我们自己的成长环境中,他人也将要成长为我们的现在的样子。

    我们来到这个世界,毫无疑问不是由我们自己所决定的,而我们怎么样的活在这个世界,其实也并非由我们自己所决定。我们似乎决定了自身行为,似乎决定掌握了自身命运,但其实我们一开始就是被决定与掌握的,而我们的从自身出发的那些所谓的自我决定与掌握、控制是一直来源于那些不在我们掌控范围之内的初始条件的,而我们后来所遭遇的大部分事物,亦非出于我们的意志而来到。我这样说的意思,并非要通过完全否认我们的主观能动性来为我们的错误行为作出辩解,而只是要说明在我们的主观能动性之外,被决定与被掌握、被控制的那一部分的存在。

在同等的成长境遇下,意思是,你我换一下,结果必然是,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同样的,我们也可以跟未来的所有人相置换。正是从这一意义上看来,死亡其实没有什么可怕的。死亡是我们在不一样的生存境遇下的有着另一种过渡方式的生命的延续。

 

每一个我,都是同一个我。

 

每一个我都是我。

 

我们是什么?我们是人。那么,人是什么?人就是自我。自我从不死亡。自我是每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