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文化说什么
依照佛教的立场,诸人各有自己的一真心体,各有自己的大千世界。诸人各自的大千世界,即是诸人各自的一真心体与心中法相的统一。譬如一个城市里居住着许多的人,依照唯物论的立场看,城市只是一个,大家共处其中。依照心性本体论的立场看,居住在这个城市里的每一人,各人有各人那个意义上的那个城市,以及各人那个意义上的生活内容与具体感受。每个人那个意义上的那座城市,以及具体的生活内容与具体感受,亦就成了当事人心中的一个复合法相。此时,城市不再是客观存在着的“一”,而是主观存在着的“多”——在每个人的心中,各人有各人那个意义上的那座城市,故谓之主观存在着的“多”,此时,对于每个人来说,城市亦不再是一个“心外之物”,而是心光含摄之中的生灭变迁着的一个复合法相。佛教与禅宗的看问题的立场,就是这样的“以‘心’为本位”的立场。佛教与禅宗所说的法界全体,就是指“以‘心’为本位”的“心”与“物”的统一。譬如某甲的一真心体,以及其中的种种法相,就是某甲的大千世界,亦是某甲的“法界全体”。某乙的一真心体,以及其中的种种法相,就是某乙的大千世界,亦是某乙的“法界全体”,乃至于所有的有情个体,亦都是依着他自己的一真心体,各成一个大千世界,此亦是《华严经》“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的宗教隐喻。
从佛教文化的本质上来讲,佛教并不是“求求拜拜”这个意义上的迷信,而是返观自鉴、智慧解脱的一门学问。返观自鉴,就是回转过来认清自己的“本来面目”。这个“本来面目”,就是“真实的自己”,也叫做“觉悟的彼岸”。正是因为这个“觉悟的彼岸”需要回转过来才能认识得清楚,所以,佛教里就说“回头是岸”。在佛教看来,觉悟的彼岸,并不在遥远的地方,而是在每个人的当下。
从本质上来讲,佛教文化不是向外追寻的,而是返观自鉴的。佛教里说“大地众生,皆有如来智慧德相”,与诸佛菩萨没有什么两样。这也就是说,人人都有一颗“本来清净的心”。这颗“本来清净的心”,就是我们的“本来面目”,就是我们的“如来智慧德相”,就是我们的“主人公”。佛教文化的真正目的,就是要让我们认识这个“主人公”——认清我们自己,达到了智慧解脱的目的。
我们的这个“主人公”,他是恒常存在的,他不会随着某一现象的产生而产生,也不会随着某一现象的消失而消失。譬如,我们的念头是生生灭灭的,然而,我们的能够生出念头的那个“心”,他既不会随着前一个念头的过去而过去,也不会随着后一个念头的生起而生起。我们当下的每一个念头都是生灭的,都会成为过去,我们即使想把他留住,那也是留不住的。然而,我们的这个能够生出念头的“心”,却是不会过去的,我们即使想使他成为过去,他也是不能成为过去的。相对于生生灭灭的念头来说,那个能够生出念头的无相心体,他却是恒常不灭的。
我们的生生灭灭的念头,都是我们的无相心体生发出来的,所以佛教里说,自性(无相心体)能生万法。这个能生万法的“自性”,就是佛教里所说的“佛”。所以佛教里说,“即心即佛,离此心外,更无别佛。”我们要想求佛,就应该回过头来,向自心求。我们要想见佛,就应该回过头来,向自心见。见到了自心,就是见到了佛。人人都有这个“心”,可是,又有谁能够识得这个“心”呢?所以儒家说:“百姓日用而不知”。我们的“心”却是一个真实的存在。若不然的话,这个“见闻觉知,起心动念”的又是什么呢?临济禅师说:大德,觅什么物?现今目前听法的无依道人,历历地分明,未曾欠少。
人人都有这个无相心体——听法的无依道人,然而,人们却未曾体证到他。我们错误地把六尘缘影——心理现象当成了“心”。其实,我们的心理现象,只是“心”的现象,不是“本源真性”这个意义上的“心”。为什么这样说呢?这是因为,我们的心理现象是生灭的,而我们的无相心体是不生不灭的。譬如,我们欢喜的时候,就不会有烦恼。同样,我们烦恼的时候,也不会有欢喜。欢喜与烦恼,这两种心理现象是交替出现的,也是“此生彼灭,彼生此灭”的。我们的其他的心理现象,也都是这样生生灭灭的。然而,我们的“本源真性”这个意义上的“心”,却是不生不灭的。我们的欢喜,是这个本源真性而生出来的,即使我们的烦恼,也是这个本源真性而生出来的。我们的善念是这个本源真性而生出来的,即使我们的恶念,也是这个本源真性而生出来的。也可以说,我们的一切心理现象,都是这个本源真性而生出来的。乃至于每一个人那个意义上的山河大地、草木丛林,等等,也都是这个本源真性而生出来的。
我们再来看看这个“不生不灭的无相心体”,他既不会随着欢喜的生灭而生灭,也不会随着烦恼的生灭而生灭。他既不会随着善念的生灭而生灭,也不会随着恶念的生灭而生灭。甚至可以说,我们的无相心体,也不会随着客观现象的生灭而生灭。我们的无相心体,他能够生出各种心理现象,而又不随着各种心理现象而生灭。我们的无相心体,他能够照见(眼见、耳闻、鼻嗅、舌尝、身触、意思)各种客观现象,而又不随着各种客观现象而生灭。我们人人都有这个“无相心体”,不但释迦牟尼有这个“无相心体”,大地众生也都有这个“无相心体”。释迦牟尼的这个“无相心体”,不比众生多一点。大地众生的这个“无相心体”,也不比释迦牟尼少一点。本源真性这个意义上的“心”,在圣不增,在凡不减,人人皆同,个个平等。
我们人人都有这个无相心体,若不然的话,这个见色闻声的又是什么呢?这个起心动念的又是什么呢?这个见色闻声、起心动念的,正是我们的无相心体。即使儒家,也是这样说的:“道也者,不可须臾而离也,可离非道也。”[1]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不可须臾而离的,并不是我们眼前的这些事物,也不是我们的某一思想。那么,这个“不可须臾而离”的,到底是什么?答曰:这个“不可须臾而离”的,就是我们的无相心体。我们走遍天涯海角,也是出不了这个无相心体的。我们的思维想象,即使跨越了时间与空间,也是出不了这个无相心体的。就象佛家所说的:“无不从此法界流,无不归还此法界。”这个法界,就是我们的无相心体。如果仔细体察,我们就会发现,一切心理现象与客观现象,都是在这个心灵世界里得以呈现的。禅宗有一个公案,也说明了这一道理。
师(黄檗禅师)辞南泉,门送,提起师笠子云:长老身材勿量大,笠子太小生。师云:虽然如此,三千大千世界总在里许。[2]
如果站在二元论的立场上来看,莫说“大千世界总在里面”,即使目前的山水,也是入不得黄檗笠子的。然而,若站在心性论的立场上来看,觉性心光,遍照十方,森罗万相,尽纳无余,也可以叫做“大千世界总在里面”。
若就某一具体的事物来说,任何一种事物,都不是“不可须臾而离”的。就客观事物来说,客观事物的每一个存在状态,也是不一样的,它的每一刹那,都在不断地生起,同时,也在不断地灭去。可见,客观事物,不是“不可须臾而离”的。再看一看人们的心理现象,每一个念头,每一个心态,它的每一刹那,也是在不断地生起,同时,也在不断地灭去的。可见,主观事物,也不是“不可须臾而离”的。
我们虽然不能用眼睛看到我们的无相心体,也不能用耳朵听到我们的无相心体,然而,这个无相心体却是一个真实的存在,并且是一个永恒的当下,看东西的是它,听声音的是它,言语动作的是它,举手投足的也是它。它能够“须臾而离”吗?它是不能够“须臾而离”的。如果离开了他,我们用什么来看东西呢?我们又用什么来听声音呢?我们又用什么来想问题呢?这正是我们的“不可须臾而离”的。我们欢喜的时候,是这个“心”的作用。我们烦恼的时候,也是这个“心”的作用。乃至于不喜不恼,心平气和,也是这个“心”的作用,也是这个“心”的现象。我们的无相心体,是“不可须臾而离”的,是见色闻声、举手投足的主人公,是一切心理现象的本源。
由于我们不曾领悟到这个无相心体,所以,一味地向外追逐虚幻的现象,把自己纠缠于虚幻的现象之中,被虚幻的现象所缠绕,不得解脱。所以,佛教提出了这样一个重要概念,那就是“智慧解脱”。智慧,也就是“看透”“看破”的意思。解脱,也就是不受幻相的缠缚。对于这个解脱,世人误解颇多。人们认为,解脱某事,就是离开某事。譬如有的人,他要解脱世间的名利,因此,他就放弃名利,回避名利。他以为这样就是解脱了名利。其实不然。佛教里所说的解脱,却不是这样的。佛教里所说的解脱,是一种“即世而超然,超然而即世”的人生智慧,而不是要我们放弃世事人情。佛家以为,在世间而超然于世间,超然于世间而又在世间,这种“即世而超然,超然而即世”的人生智慧,就是佛家所说的般若智慧,就是佛家所说的智慧解脱。
人们未曾体证到这个无相心体,即使现代的科学心理学,也未曾涉及到这个“无相心体”。现代的科学心理学所研究的,只是“心的现象”,而是不是“心的本体”。我不止一次地问过一些心理学工作者:心是什么?面对着这一问题,他们大都茫然所措。为什么会这样呢?这是因为,心理学工作者,他们知道,任何一种心理现象,都不是真正意义上的那个“心”。为什么说任何一种心理现象都不是真正意义上的那个“心”呢?这是因为,一切心理现象都是生灭的。过去的心理现象,都已经消失,然而,我们的无相心体,却未曾消失,它恒常寂照,它生生不息。这个“恒常寂照、生生不息”的本源真性这个意义上的“心”,它到底是什么?现代的科学心理学,是未曾触及到这个根本问题的。所以,当心理学工作者,面对着“心是什么”这一问题时,他们大都会茫然无措。面对这一问题,有些人搜肠刮肚,试图寻找出一个“问心无疑的答案”,可是,对于心理学工作者来说,这个问题却是一个无法解决的问题。即使心理学工作者找到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心是对客观事物的反映。这个“答案”也是经不住进一步地反问的。这是因为,如果说“心”是对客观外界的反映,那么,天是蓝的,我们反映天的时候,我们的“心”也是蓝的吗?夜是黑的,我们处于黑夜的时候,我们的“心”也是黑的吗?我们总不能说:在白天的时候,我们的心是白的,在黑夜的时候,我们的心是黑的。把“心”等同于“反映”,这是不符合实际的。
正确地认识我们自己,如实地体证我们自己,这是佛教的真正目的。真实的自我,不是任何一种主观现象,也不是任何一种客观现象。真实的自我,不来也不去,不生也不灭。就象一个宾馆里的主人,他是常住的。然而,宾馆里的客人,却不是常住的,他有来有往。所以说,常住的是主人,往来的是客人。以此而观之,主观现象与客观现象,有来有往,有生有灭,所以,佛教里就把这些来往生灭的现象叫做客尘。而把这个不来也不去的本源真心,叫做主人。佛教的目的,就是要让我飞识得这个“主人公”,识得这个“真实的自己”,并不是让人们向外求佛。佛教里有一首偈说得很好:“佛在灵山莫远求,灵山只在汝心头。人人有个灵山塔,好向灵山塔下修。”可见,佛教是返观自鉴的学问,是智慧解脱的学问。
[1] 《中庸》。
[2] 《景德传灯录》卷九,《大正藏》第51册,第226页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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