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格高尚,不存私心的政论家,外在的诱惑显然改变不到他,那么他若让人感到发生变化,一定是他的价值观有了偏差。
梁启超将变化与运动极端化,于是提出“今日之我挑战昨日之我”。这句话直接影响到毛泽东。在湖南第一师范念书时,毛泽东受他的启发,又发明出一句新话,“盖天地惟动而已矣”。运动是绝对的,静止是相对的,这固然不错。但只看到运动的绝对性,却不去看运动相对静止的那面,就违反了辩证法。
因为价值观存在极端化的倾向,而作为公正客观的争论家,本身不能容忍这种极端化的毛病,在这里,梁启超发生了自我严重冲突的情况。这时,他自觉不自觉地遵从了公正客观的立场,一定程度上放弃或者修正了价值观,所以他弄得自己跟不上自己所倡导的变化。
我不以为梁启超一生有变化。整体去看,他一开始就站在那个风动帆动人不动的地方,所谓“前激进、后保守”,变化的只是时代的风帆,而不是梁启超。最形象的比喻是:在一个黑臭欲溢的大湖里,别人都茫然乱窜,梁启超却看出问题,他一把冲上前决了堤,于是泡在湖里的人都被他牵引,身不由己,被潮流裹袭,冲出了大湖,涌向大海。梁启超自己也被水流带了进去,他也在水中奋力向前,因为他一直在努力看清水,看清人,所以他的步子稳健,速度也迟缓。那些当初泡在湖中,没有方向的人,被高压的湖水射出,反倒一下子拉开梁启超好远。他们反试图回过头来拉梁。梁启超拒绝了,他希望自己看清,他在一步一步走自己的路,因为曾一度引领时代,又持公正客观立场的他,根本不相信,那些被水一下子弹到自己前面去的人,会有什么更好的路,反过来还可以告诉自己。
是的,梁启超一生没变,变的是他的时代太快,而他始终保持同一速度。你可以说他跟不上,但今天回过头来,你不能不惊叹,他那稳健的步子,他在稳健中求变的路子,其实并没有错。因为超出他的速度,许多后果他早已想到。一个人能够看出他的时代好远,看到身后若干事情,这样的人不能说是保守。
如果将梁启超放到今天,等于他经历了这样:他才喊男女平等,女子解放,大声呼喊不缠脚,却有人马上接口,喊让女子走T台;接着又有人喊,应该搞人体彩绘了;然后是李银河紧跟着站出来,喊马上搞性解放,说人性无罪,“乱伦有理”。短短的时间里,经历这么多眼花缭乱,梁启超就算是天才,脑子也无法瞬间转过弯来。他与他的时代,结合得如此紧密,抛开时代,根本无法谈论他。
必须说,梁启超作为一介书生,不能提三尺之剑直取天下,他以笔为剑,全然顾不了自我,一心为中国计,为老百姓计,忙得不亦乐乎,其人可敬可佩。他内心里有律令,不为利益而改变立场,不做流氓政客之道,光明磊落,坦荡君子,其行足以为后世师。
梁启超其实也是个性情中人。他在《与蕙仙书》中说了个故事,因为留学日本期间,他爱上了他的女翻译蕙珍。他自己说是“心头小鹿,忽上忽落”。他将这些想法,居然都写信告诉了妻子。还自嘲说:活了28岁,还是头一回碰到这样可笑的感觉。这样坦荡的人,率真得可爱。但他随即又想到:嗟夫!吾独何心,尚喁喁作儿女语耶。大丈夫当事天下,怎么可以儿女情长?
读到这里,我马上想到一首《贺新郎》。唯有真性情者,才可以做到不为利益所诱,不为外力所动,甚至宁愿委屈价值观而不改立场。那一代的知识分子,与我们今天所处时局多么不同,但他们的七情六欲,以及如何摆正的想法,至今读来,还是感到亲切。
能够在瞬息万变的时代,坚持自己始终坚定的立场,将历史奋力推前一把,又能作伟人的桥梁与铺路石,在我看来,梁启超已经实现了自我,成就了自我。他一生的成功,得于他坚持要改变,又得于他自我不变。要去改变的是时代,轻易不变的是自我。
如果说从梁启超身上得出经验,说得更严重一点,教训,即是在价值观上,可以选择超越时代的理想主义;但在鼓吹时,践行时,一定要清醒,不能激进片面,即使无法辨证,至少也要做到中庸。否则难逃“攻乎异端,斯害也己”的宿命,公正客观的立场与高远的价值观会产生冲突,导致割裂。
理想驱动社会发展的速度,带来的变化,常常打破个人计划,这类事情,今天依然经常发生。历史与当下,人有异,事常类同。今天,无论是社会精英,还是平凡普通的公民,在遭遇迷惑或身陷困境之时,依然可以将梁启超作为一个参考坐标,来判断在时隔百年后的变与不变,权衡自己在今天时代的选择。
梁启超一生为何“前激进 后保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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