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看了几期职场招聘类电视选秀节目。虽然仅仅出于娱乐和休息，虽然明了此类节目的功能也只是广告和娱乐，从中还是了解了社会经济形势和伦理道德观念的某些变化。资本家的强势和跋扈，劳动者的弱势和卑微，在所有的这类选秀节目中都展现得淋漓尽致。选秀节目中体现的各种矛盾和冲突的暗流涌动，可能只是社会现实的一个缩影。

从电视节目中了解到，在北京或者天津这样的昂贵城市，本科毕业生入职的月收入一般不会超过2500元，求职成功者可以得到的工资大多在1500到2000之间。就我的了解，这样的工资水平，仅仅能够解决最基本的日常开销——其中还不能包括住房。于是，有“不明事理”的求职者询问招聘方，——“我的住房问题如何解决？”这样的问题荒唐且无理，“你的住房问题与公司无关！”招聘方的回答斩钉截铁。

招聘方的回答体现的是现代的市场观念。工资水平由劳动市场的供求决定，这是天经地义的市场法则。当劳动供给大于需求时，工资将下降；而供给小于需求时，工资才上升。市场所决定的是工资的水平而不是工资的内容。工资是否可以满足工人包括住房在内的基本生活需求，那是工人自己的事情，与资方无关。如果工资仅仅包括食物，工人可以选择住桥洞或者广场（如果城管不管的话）；即使工资连食物需求也不能满足，工人还可以利用休息时间去菜场检别人丢弃的菜叶。资方关心的是成本和利润，而工人的福利。

求职者要求公司或者资方体现社会责任，或者表现出某种程度的同情与慈善，这是一种不合时宜的痴心妄想。企业不是慈善机构，也不是社会服务部门；企业必须按照市场法则开展经营活动。如果企业不是按照市场价格支付工资，则意味着工资成本的上升及利润率的下降，从而意味着其生存和发展能力的降低。在企业自身的生存还是工人的生存之间，企业自然会理性地选择自己的生存。况且，工人的生存归根到底取决于企业的生存和发展。所以，职工的住房问题，那是职工自己的事情，大不了是社会的事情，但却不是企业的事情。“你的住房问题与公司无关！”这不是公司在推脱责任，这根本就不是公司的责任。

言之凿凿的市场法则，却经不住经济伦理的推敲。我们需要问这样一个问题，这样的观念或者做法公平吗？中世纪神学家大阿尔伯特.马格努斯（1200—1280）在解读亚里士多德（前384—前322）的“公平交换”思想时提出，公平的交换意味着劳动成本的补偿；如果劳动成本得不到充分补偿，则一个行业将无法持续存在。公平交换要求等价，而等价就是要求劳动成本的充分补偿。显然，劳动力的再生产所耗费的不仅仅是粮食和衣服，还有住房，劳动成本自然就应该由这些因素构成。工人工资中不包括住房费用，意味着赤裸裸的不公平交换，意味着资本家对工人肆意的无耻掠夺；资本家们将不支付工人住房费用理解为天经地义的事情，也就意味着在他们的心目中工人不需要住房，这样的理解意味着对工人作为人的生存权的蔑视。

将工资完全交由供求力量决定，是现代社会的产物，也是现代经济学的基本观念。在古典经济学的时代，经济学家的思维还受到社会伦理的约束，工资问题还没有完全置于市场力量作用之下。从威廉配第（1623—1687）以来的工资铁律以及后来工资基金学说，虽然承认工资水平受资本积累及劳动人口变化的影响，但从来都承认并强调工资应包括工人及其家庭的基本生活费用。在这样的认识中，工资的决定不仅仅是一个市场问题，还是一个内含着伦理道德的社会问题。工人的基本生存资料构成工资，在相当意义上意味着对工人作为人的存在的认可，意味着对劳动者基本人权的尊重。按照马克思的说法，工资就是劳动力的价值；而劳动力价值是工人再生产劳动力所消耗的生活资料价值，其中包括工人及其家庭的基本生活资料价值及工人的教育训练费用。工人与资本家之间的交换必须遵循等价交换的原则，而等价交换就意味着按照劳动力价值向工人支付工资。

当然，马克思更加明白的是，市场本身不可能体现和实现公平，劳动力的供求状况决定工资水平是自然而必然的现象。固然伦理和道德对于实现公平会有某种约束作用，但寄希望于资本家的慈善心和同情心只能是与虎谋皮。资本家的本性就是资本的本性，就是更高的利润率和利润，就是更低的成本和工资支出。马克思发现，按照资产阶级的法权或者商品经济的原则，工人有维持或提高工资的权力，而资本家也有压缩工人工资的权力，每一种权力都不比另一种权力更加神圣或者强大，因此工资水平或者工资应当包括的内容结构最终只能取决于一些非市场非经济的因素，比如工人阶级和资产阶级的政治力量的对比。

在我们今天的市场社会中，资本已经完成了对市场的全面控制，资本的意志已经成为主流的意识形态；于是，资本的利益成为社会的利益，而资本的观念也顺理成章成为社会的观念。“你的住房问题与公司无关！”不仅仅是某个资本的宣言，也是所有资本的认识，更是全社会的观念。这样的观念当然不公平，甚至也不文明。但是，在资本完成了统治的社会里，在资本取得绝对竞争优势的市场中，公平无从声张，文明也无地自容。实际上，在这个现实的市场社会里，讨论类似公平这样的形而上学问题，本来就显得幼稚而荒唐。

最后需要强调的是，由劳动市场的供求决定工资水平没有什么问题，企业只管按照市场供求支付工资而不理会工人的住房问题也没有什么问题。但是，“你的住房问题与公司无关！”这样冷血而武断的宣言，所体现的是社会力量严重失衡的现实，而这种失衡的无限发展，可能成为社会构建和文明进步严重的破坏力量，而这样的后果是值得我们深思和警惕的。

2012年1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