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情与品行


 

 

才情与品行

           沈东子

 

 

周作人的文字很干净,但他做人不干净,日占北平时期曾附逆任伪职,这是众所周知的事。不过周作人战后没吃多少苦头,为什么呢?他的才情救了他,俞平伯、沈兼士等京城十五教授联名为他说情,最后草草判个十年,只关两年就出狱了。解放后看鲁迅面子,也没追究他,让他为人民文学出版社校订译稿。才情不等于品行,此公做人不怎么厚道,居然一边品日本清酒,一边嘲讽丰子恺译《源氏物语》“乃茶店说书”,“根本不可用”,丰译一如其散文,一贯清新典雅,素为读者好评,抗战时更毁家纾难,领着十几口人颠沛流离于湘黔桂,为的就是不做亡国奴,假使译稿有瑕疵,指出就是,何至于出此损言?

 

在西方可与周作人做类比的是庞德。庞德也是位饱学之士,一部两万三千行的《诗章》,奠定了他作为美国现代诗歌之父的地位,他也喜欢文学翻译,译了不少中国古代诗歌,还喜欢在自己的诗中嵌进汉字,让洋人猜谜似的琢磨半天。可这个爱诗的人,同时也爱墨索里尼,觉得那独裁者挺有诗意的,经常上电台为墨氏鼓噪,只要写出新作,就拿去给墨氏看,墨氏根本不识几个英文,哪里看的懂?可庞德乐意,觉得找到了知音。

 

众人大都以为庞德的成就在于其诗歌创作,其实庞德最厉害的地方,在于他的编辑眼光。他有一只诗的鼻子,能嗅出眼前的诗歌有几成新鲜,值不值得做精加工。H.D.是一个例子,她最初写出来的诗稿,在庞德看来是一团乱麻,经他大刀阔斧一番梳理,完全变了样子。H.D.起先觉得他太霸道,还跟他争吵,可看过他梳理后的作品,不得不承认境界上了一个台阶。也许有人说那H.D.有才有貌,是个大美人,庞德钟情于她,改她的诗当然用心,这话冤枉他了,他爱才若渴,一生帮了不少人。

 

“我用一抷土/告诉你恐惧是什么。”这是T..艾略特《荒原》中的名句。庞德接过《荒原》时,那是一大堆庞杂的诗句,如同睡梦中的呓语,连艾略特自己都没信心修改好。庞德毫不留情地举起了斧子,那是真正的斧正,全诗被他削掉一半,最重要的是他改变了诗的结构,同样的句子因为位置的改变,产生了不同的历史感——对长篇作品而言,结构起的作用是不言自明的。艾略特后来获诺贝尔文学奖,《荒原》是获奖作品之一,为此他对庞德心存感激,在后来的版本中,特意在扉页注明将此作献给庞德。

 

二战结束后庞德被押回美国,被捕时身上带一本汉语字典。包括海明威、弗罗斯特、艾略特在内一大批文化名流为他求情,可他确实是纳粹的同情者呀,怎么办呢,关起来没法向文化界交待,不关又如何对得起千百万死难者?盟军司令部最终决定还是关,不过不是关进大牢,而是关精神病院,一关就关了十几年,应该说庞德晚年遭受的处罚比周作人严厉得多。周作人死于1967年,五年后庞德去世,两人都活过了八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