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法毕竟空?——缘起性空与近代科学世界观
2011年5月6日9:22:48
1,性空
佛教认为,宇宙万物,乃至万法,都没有固定的本性可言。所谓“诸法无自性”,即诸法皆不以自性为性,而是因缘和合而生,因缘散尽而灭,宇宙万物,乃至宇宙本身,即处在这一生生灭灭,生灭不已的变化之中,永无止息。
2,自然规律是空吗?——西方科学:缘起性不空
容易理解的是具体的事物的因缘生灭,不容易理解的,是生灭之后,还有规律。人会老会死,玻璃杯会碎,苹果会腐烂,这些都是生灭无常,但生灭之后有规律在。日月星辰在运动,在变易,但变易之中有法则在。那么,这些规律和法则,是否是不变的呢?第谷终其一生,都在收集行星运动的数据,开普勒据以证成行星运动的三大定律。西方科学也可以承认因果律意义上的缘起性空,因为一切事物总是由基本的部分经过一个过程和合而成,但他们假定缘起的规律(例如三大运动定律),是有恒常性的,是如实不空的,因此,西方科学可以承认万物的“缘起性空”,却认为万物运转的规律是“缘起性不空”的。你违反了一点点,譬如,在设计卫星火箭时,稍稍出一点错误,就会导致巨大的事故。基因的组合,只要稍微出一点差错,立刻就会出现畸形或癌变。所谓千空万空,规律不空。一丝一毫,马虎不得。
3,对自然规律缘起性空的论证
如果要维护佛教的道理,而又要解决西方科学提出的“规律是否恒常不变”的问题,可能的解释有两种,第一种解释是大体符合科学和逻辑的:即“缘起”等价于“性空”,在这里的理解是:科学规律本身的成立,也依赖于其他的规律存在。例如达尔文的演化理论,其实是依据基因的理论而存在,三大运动定律,也可以说是相对论在特殊条件下的近似形式,事物运动的规律之间交织成一张网,每条规律都不能脱离其他规律而独存,即使发现了“统一场论”的基本公式,其实这一规律也依系于基本的逻辑规律而存在,依系于我们这个宇宙的存在而存在。从这一意义上,自然规律的体性也是空的。自然规律有没有生灭过程?我猜测:可能也会有一个生灭的过程,它们根本上是依系于我们这个宇宙的生灭的,假如有其他的宇宙,也许会有完全不同的规律,而有没有其他宇宙,则是一个信仰问题,无法靠经验观察。再如,假如有另外一种地球以外的生物,它们的遗传就不一定依赖于基因。但这并不否定现在研究地球上面生物的精密的基因学说,因为基因学说固有它们自己的因缘,例如,它依赖于分子层面的化学规律。当然,根据实证主义或科学无政府主义的看法,科学规律本身也是抽象、假说或约定,并不能完整地呈现整个世界,因此不过是戏论云云。但我现在暂时不取这样的看法,原因是:这么说并没有把科学规律和神话臆想区分开来(参见陈嘉映《无法还原的象》《哲学 科学 常识》,本文中暂且不考虑科学哲学中的证伪主义、约定论和科学无政府主义,而只考虑Karl Popper在《客观知识》里提出的“世界3”和“客观知识”的看法)。
自然科学的“千空万空,规律不空”,可以作为“缘起性空”的极好近似,因为在我们有限的生命中,在我们可以预见的极长的时段中,这些规律不妨可以设作如实存在的,我们的这个外部世界和无量无边的有情众生,也可以不妨权当做是如实存在的,但它们存在的前提,是要满足某些条件,这些“条件”,就是它们成立的因与缘。大乘菩萨不舍众生,不住涅槃,要想精进利生,在古印度必须通晓五明,在现代社会,“通晓五明”的对应,即是要虚心了解和探索种种科学规律和社会规律,不可因为它们“缘起性空”就对之盲若无睹。
第二种解释是文学的或带点禅意的:一切如梦如幻,如电光泡影,云里雾里,镜中花水中月。你之所以觉得有基因、运动定律,也是一场梦而已。你梦见的是基因工程,他梦见跳大神,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莫小于泰山,莫大于秋毫。只要不执着,一切都可能。
4,本人赞同的解释和不取的解释
本人有取于第一种解释,而不取第二种解释。因为第一种解释,似乎既能安立科学规律,又符合佛教的道理。当然,这里的“佛教的道理”,也只是“我理解的佛教的道理”。第二种解释固然玄妙无方,但是相信不会有人把这套逻辑贯彻到底,“人生如梦”的重点,是表面似梦,而实际非梦,一个“如”字,泄露了根本差异。一个人即使高唱人生如梦,他在过马路时还是充满小心,买东西时也还是会和人讨价还价,他的亲人得了病,也要送医院而不会去跳大神。当然他可以似乎是满不在乎的说,这些自然规律,社会规律,生活规律也宛如梦幻,但在梦幻中他也必须随顺这些规律。然而,假如这样的话,“梦”只不过是另一种“现实”,“如梦”之喻的独特价值,又何在呢?充其量只是给他一点廉价的心理安慰而已。
再补充一点,克实而言,宗教毕竟是人类社会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产物,它里面的内容,实际上是宗教中的伟大导师和信徒在他们自己的生命历程中,面对种种人生问题、社会问题而开出的解决之道。佛教,作为古印度宗教中的一枝奇葩,主要致力于灭除或转化生命中的忧悲烦恼,而不是提供一套完整的近代科学方法,帮助我们认识宇宙万物。所有的佛教经典,首先是作为对治烦恼和执着的法门而获得价值的。佛教所讲的三十三天,欲界、色界、无色界的划分,与其说是对宇宙空间的观察报告,不如说是对人生境界的超妙体悟。从释迦牟尼到龙树,尽管佛经文本上说他们具有“一切智”,但这些智慧,根本还是从对治众生的苦恼,提升生命境界而来的“出世间上上智”。尽管后来的论师们的分疏,过于细致,已经到了类似经院哲学的繁琐程度,但仍必须承认其目的是生命的解脱与转化。释迦牟尼到龙树提婆、无著世亲,都不是科学家,他们的理论不是用来指导科学研究的。因此,我们在这里讨论的问题,也许并不具有真正的“重要性”,只是作为一个思想练习而已(尽管我不否认这一问题,是我个人久思不得确解的一个问题)。
自文艺复兴以来,西方近现代科学构建起了从夸克到基因,从行星运转到神经元连结,从遥远的宇宙大爆炸和恐龙时代,到电脑网络的传输信息瞬间达于万里等等,一切皆能安立的宏大体系。面对科学给予我们的惠泽,我们不由得赞叹科学的伟大。科学的妙用,给了普通大众以古人欣羡不已的“神通”;科学的灵妙,更体现在它对世界认识和解释的简洁与高超。假如只用“缘起性空”这一类学说来讨论经验世界的科学问题,虽然也能说得上是逻辑一致,自圆其说,但略显苍白无力,很容易陷入概念的、名相的缠绕,反不如科学家着实构建、细致观察来得刚健有力、稳实可靠。但面对人生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忧愁苦恼,科学至今仍不可能取代文学、道德和宗教,给我们施以对治之道。此时,缘起性空的智慧,如印顺法师所说,作为大乘共法,根本之道,虽然是很苦的苦药,却是“良药苦口利于病”。于是,科学真理与宗教真理并不矛盾,关键在于找到其适用的领域,同时又不拘泥于旧的传注中的字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