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父亲走后,我的心境一直陷入一片灰暗中,与友人相聚时虽会谈笑风生,甚或会与三五知己远足于郊外,但这一切都不能改变我内心的沉重。
至今仍无法接受父亲的“走”,而且去而不返,总觉得他会在某一个阳光灿烂的清晨重返家中,脸上挂着我所熟悉的亲切温暖的微笑。
父亲离休后就会时常挂着这副表情了,而在久远的过去,他一向是不苟言笑的。我后来才了解到,但凡军人家庭出身的孩子,从小就难得一见父亲的微笑,偶尔见到时一般是家里出现了别人家的孩子,父亲那时所表现出的慈祥与温暖让自己的孩子都会感到陌生与讶异,因为他们平时难得一见父亲竟还会拥有这么一副温暖的表情。
那时我们会在心里暗暗地责怪父亲的严厉,动辄还会对我们大打出手,现在想来,我这一生挨过父亲的两次“凶狠”的暴捽。
一次是我幼时与小朋友一道悄悄地溜出去玩,结果他们把我们带到了水边,找来了一个木筏,催促我一道上筏划水玩。记得当时我有些胆怯害怕,我这个从小就恐高、恐水、恐速度,受到小朋友的一通肆意地嘲笑,被逼无奈我上了木筏,这时木筏开始向湖中心驶去,我的恐惧让我大呼小叫了起来,我嚷嚷着要上岸,没人来理会我,只是传来更大的嘲笑声。
记忆这时出现了“断篇”,只记得我最终被送往岸上,但岸边临近时,我迫不及待地要爬上岸,因为恐惧已让我魂飞魄散,结果意外发生了,我的身子趴上了岸沿,但一只脚还拖在水中,我发出一连串的惊叫声,别人只是在一旁看着我的笑话,甚至还在数落着我的无能。
我只好号啕着拼命往岸上爬,上岸后才发现我的一只鞋不知何时落在水中了。这时恐惧袭扰着我,我知道我无法在父母面前瞒天过海了,我坐在岸上一直啼哭不止。
印象中是父亲找到了我,把我拽回了家。我记得我一路玩命地挣扎,因为我预感到了一场无法逃避的劫难──父亲一定会大打出手,盛怒中的父亲一把将我抱起,也不管我在拼命地挣扎,用脚踢他。父亲一定气坏了。
果然,一进家门父亲就将大门关上,不知从哪抄起一根吓人的棍棒,厉声喝问我脚上的鞋跑哪去了?我不敢说,只是仰脸望着大怒的父亲,哽咽失声。父亲的大棒终于落了下来,击打在我的小屁股上,我开始大哭,哭得昏天黑地……以后的记忆就消失了,但小时挨打的情景让我刻骨铭心。
再有一次记得是我的一次从幼儿园的出逃。那时我们军队大院的孩子都会被送往八一幼儿园入住,只允许周六晚饭后回家,周日再返回。
我小时生性孤僻,落落寡合,所以时常想念父母,只想回家呆着,集体主义式的生活让我感到恐惧,因为我不知该如何与大家相处,有时还会背着人偷偷地流眼泪,还生性被老师、同学看到。那个时候父母的工作太忙,除了周末可以让幼儿园的带着我们回家,平时他们难得有空来幼儿园来看望我们一眼。在我的记忆中,似乎很少见到有那个小朋友的父母会跑来见见自己的孩子。
记得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我们吃完了午餐,然后进入例行性的午睡,院子里静悄悄的,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季,我能聆听到窗外知了的鸣叫声,一声声地让我心生幻想。我也不知为什么忽然一骨碌地爬了起来,四下里一瞧,周围的同学都在沉睡中,老师亦在一旁打盹,我呆愣了一会儿,然后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逃走,尽快地逃离这个牢笼一般的房间,回到父母和姥姥身边去。
我悄悄地穿好了裤子与鞋,离开了我的小床,没有一丝留恋,我为这个大胆的决定感到了兴奋,它鼓舞了我,让我决心去冒一次险,我由此而感到刺激与新鲜。
我溜了出去,一出宿舍,就能见到一个宽大的球场,在阳光的照耀下它显得格外的空荡与寂寥,我清晰得记得那个大球场的面貌,它空旷得就像置身在孤零零的月球上。为什么这一记忆会如此清晰呢?我也不知道,只是于今想来让我倍感亲切与怀恋。
我还记得当我正在迈步向前时,一个老师的人影出现了,他像一个黑影般地移动着,我赶紧缩了回去,大气都不敢出,心脏蹦蹦得跳个不停。
过了一会儿,我又探出了头,静悄悄的,球场又恢复了它的空旷与寂寥,我跑着向紧闭的大门口进发了。
我迄今都不清楚为什么那个紧闭的大门竟然是虚掩的,总之我顺利地出了大门,一路小跑地回到了家。
一见姥姥我就扑进了她的怀里,眼泪如决堤的洪水般涛涛而出,我还记得姥姥见到我时那副大惊的表情,嘴巴大张着一时没能说出话来。记忆又糊涂了起来,只记得姥姥赶紧给我煮了一个鸡蛋,那个年代这可是金贵的东西,我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
近傍晚时,父亲回来了,他显然是闻讯起来的,一见我就怒目圆瞪,副吓人的样子,我惊得一下子躲进了姥姥的怀里,可还是被父亲一把拽了出来,我拼命得大呼小叫,结果屁股上结结实实地挨了几下打,我更加的号啕了。
父亲一把将我抱起,向屋外冲去,我嘶哑的大声喊叫:放开我。记忆又一次让我回到了当年,当年那个幼小的我,被父亲抱到一口涸井旁,他突然将我倒抱了过来,我的头这时朝下,眼前是一片黑黝黝的无底深洞,我吓坏了。父亲厉声说;你还敢再往回跑吗?你说!我哭着大喊;不敢了,爸爸,你放开我,我再也不敢了!这时我听到姥姥的呼喊声,听到了母亲的尖叫声,也不知过了多久,父亲又把我放回了地面,我惊魄未定,哭得稀里哗啦的。
直到有一天我长大成人,母亲与我聊起了当年,她告诉我,她和爸爸至今都难以想象,我一个小孩子,怎么就独身一人跑了那么远的路,居然找到了家门?母亲说,幼儿园距离军区大院可实是大远了,每逢假日回家,一般都是由军区派车送我们回来的,我是怎么就认出了回家的路呢?母亲纳罕之极。
而我也不知怎么就找到了回家的路,我只记得在回家的路上我心情愉悦,那嘹亮的蝉鸣之声在那时的我听来都像是在歌唱。
我后来长大了,忽然有一天意识到我患有出门恐惧症,一个不太敢出门,更别谈出国旅行了,记得2006年,一位友人邀请我去美国的一所大学讲学,我居然为此患上了轻度抑郁症,因为我怕一人会走失,而且在异国语言又不通,我设想了种种不可知的困难,就这样把自己惊吓住了。我不知这一切心理之障碍是否与那一次的“井底之险‘有关,弗洛依德则认为一个人的精神障碍与自己童年的创伤性经验有关。那么我呢,那次的“创伤性”是否给我的心灵留下了阴影,以致让我难以摆脱孤行的恐惧?
可这一孤行的恐惧,却换来了我从此由外转内,我可以自由地出行于我的内心世界中了,我更愿意呆在那里,呆在那个仅属于我的心灵的时空中,我无羁的浪漫想象便可以高蹈起舞,纵情歌唱了,我无须再为出行而恐惧。
后来我当了兵,又退伍重返了父母身边,开始了写作生涯,父亲与我关系却发生了奇迹般的转变,那个严厉的、难以窥见笑脸的父亲变得性情温和慈祥了,而且我们间的位置仿佛在一夜间发生了倒转,我摇身一变成了一个严肃而不苟言笑的儿子。父亲时常想与我交流,但都被我冷脸拒绝了,我不知道是不是童年的阴影在妨碍我们间的交流与沟通。以致我写下了小说《六六年》,其中涉及到了我的父亲,他知晓后,几次含蓄地向我提出想提前看看,但亦被我婉拒了,我说等我出版了以后你再看吧。父亲当时面有遗憾,只是轻声说了句:唉,儿子,或许爸爸还能帮你校对一下呢!可我还是无动于衷。
直到父亲的离去,我才意识到我是多么的愧对于他老人家,一个抗日的老战士,一生清白磊落,而我从他的身上究竟继承了什么呢?我追悔莫及。为什么要当失去了时才意识到曾经的宝贵?为什么父亲在世时我不能与他多呆上一些时间,而总是在借口太忙而躲避与他相处!一切都无法挽回,惟有无尽的遗憾与悔恨。
在火化的那一天,我将写有我父亲的两部长篇小说打印出来,放在他的长眠的枕边。就在五天后,我的小说《六六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正式出版,而我的父亲只能在天界阅读它了,每当想起,我热泪长流!
(清明了,谨以此文表达对父亲的思念与缅怀,此文为《北京青年周刊》的专栏文章,请勿登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