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雪波新作
一条小溪,唱着歌流过村边。
它就源自上头不远处的沙山脚下,村里人说它是沙山的乳汁,雨季后被沙山挤压出来的。因获得了自由,这小溪便有了叮叮咚咚的欢唱。
伊茹婶住在小溪的那边。
阿朗住在小溪的这边。
每天清晨,他们俩在小溪边相遇,她在那岸,他在这岸。
伊茹婶儿,担水呀。每次阿郎先打招呼,村里懂事的孩子都先向长辈问候。
是啊,阿郎,你也担水那,小小的年纪真能干,啧啧啧。伊茹婶儿咂舌,夸赞十三四的阿郎。那会儿伊茹婶刚三十多岁,脸白白净净,眼睛大大亮亮,是个农村中少有的漂亮女人。
那条清清亮亮的溪水,就那么从他们中间撒着欢流过。有几块石头丢在溪水中,供人踩着过溪,浅浅的水从石上淌过时发出铮铮汩汩的嘻闹声,似是唱着歌。石缝间有泥鳅滑过,那阿郎便赤着脚下到溪里,捉那泥鳅。溪底的沙子翻上来,水就浊了。那伊茹婶笑着嗔怪,这孩子,婶儿没法舀水了呢。
给,这泥鳅,给你。阿郎把捉到的筷子粗的泥鳅递向伊茹婶儿。
我也不是猫,要你这泥鳅做啥?伊茹婶站在那里,等候溪水重新变清亮,脸上仍旧挂着清澈的笑容。
我就给你嘛。阿郎固执,把手里的泥鳅索性放进了那伊茹婶的木桶里去。获得自由的小泥鳅,像只精灵般在那木桶里的水中钻来钻去。
格格格格,你这孩子,真是的。伊茹婶爽朗地笑着,舀完水挑上水桶就走了,水桶里装着那条泥鳅。
阿郎望着她的背影,不知是想留住她多说会儿话,还是怎么的,从其身后轻声说一句,我阿爸说你是个妖精!
是吗,真逗,俺勾谁的魂了?吸谁的髓了?是你阿爸没安好心眼儿吧,格格------伊茹婶儿肩上担着水转过头,笑嘻嘻地回道。
阿爸还说,还说⋯⋯你当过萨满巫女⋯⋯不是好人⋯⋯
那又怎么啦-----你那阿爸打的啥主意俺知道,你回家问问他吧。伊茹婶说完,舞蹈般地扭着她的细腰丰臀,担着水走了。
这么好看的伊茹婶儿,怎么会是妖精呢⋯⋯阿郎站在那里,喃喃自语。
伊茹婶是东岸那两间土房的主人奥佬叔的媳妇。不知是因奥佬叔是个痨病鬼、还是她小时跟随娘当过萨满巫女的原故,伊茹婶嫁过来很多年都没有生孩子。在农村,新媳妇过门第二年便开始被人关注肚子,打问有了没有?还没消息?第二年第三年还没有,便有人提供多种建议:去庙上吧,找喇嘛念念经;上医院吧,说是玻璃管里给你们养孩子;报上还说有个方子⋯⋯伊茹婶哪儿也没去,哪一方子都没求,一副由它去的样子。五年八年过去了,依旧挺着瘪瘪的肚子,鼓鼓的奶子,肥肥的臀子,在村中男人流火流水的眼前晃过,让那些男人们忍不住吐一句,这骚瘪娘们儿!“骚瘪”一词,在村里专指不下犊的母牛而言。一晃十年过去,伊茹婶头顶的“骚瘪”贵冠依旧没能摘掉,跟比她大十多岁的的痨病鬼丈夫奥佬叔过着寂寞的日子。倒没见她有多愁颜,依旧在村路上洒着爽朗的笑声,姑娘般地晃臀扭腰地走过。有多少男人打过她的主意哟,上边来的干部,村中的头头脑脑,还有近村近邻好色徒,据说有人成功过,也说没一个得手的。她就像一块肥肉,只是在男人的舌根牙间滚来滚去但没一个能吞下她的。痨病鬼临死时还说,我老婆对我好,对我一个心,没得说,俺知道------
阿郎挑着水走进这边的自家院子时,发现他阿爸桑布躲在院墙后头,正在偷窥溪边东岸处。
阿郎把水倒进缸里时说一句,你不该说人家是妖精的。
回家来准备往灶锅上贴大饼子的阿爸,回过头瞟一眼儿子,怎么啦?
没怎么。阿郎闭住了小嘴巴。
默默啃完大饼子,爷儿俩各自上工的上工,上学的上学,这时阿郎又冒出一句说,阿爸,等奥佬叔死了,你就把伊茹婶儿娶过来,给我当娘吧!
你这孩子,胡勒勒啥呢!他阿爸喝斥。
你不是也一直很惦记她嘛!
他阿爸扔过来一只鞋子,阿郎抱着头逃门而去。嘴里还嘟囔着什么。
阿郎从小没娘,心中真的渴望哪天伊茹婶变成他的娘。其实,阿爸桑布何尝不这么想过?也早就下过手,还没等奥佬病鬼登腿前就试过了,趁一次夜里去奥佬家办事时大胆动手动脚,结果被伊茹婶扇了一巴掌赶出了家门。
那次事后没过多久,还没等奥佬叔病死,桑布他自己却先蹲进了班房。当时是“运动”后期,时任村“贫协”( 全称“贫下中农协会” )主席的他“运动”了很多人,有命案,村里秋后算账,抓走他判了二十年,然后丢下孤伶伶的阿郎到远方某地劳改去了。
没几天,那痨病鬼奥佬也终于在众望所归中死去了。
出这些变故之后,来小溪边担水的阿郎和伊茹婶,神情很是凄楚,落寞,相对无言,默默地舀水。
伊茹婶儿⋯⋯就剩下你一个人了⋯⋯阿郎忍不住这么说。
是啊,孩子。伊茹婶儿扬起发黑的眼眶,望了一眼阿郎,心疼着说,我还好说呢,可你一个人,一个小孩家,这日子可咋过呀?
没事,我早就学会一人过了,他在家时也没管过我啥。往后我不上学了,去队里干活挣工分,养活自己。这个阿郎别看小小年纪,心中却挺有打算。
伊茹婶摇摇头,叹口气,半天无声。
这时又有泥鳅从石上滑过。
婶儿,我给你逮泥鳅,看着活泛------阿郎还要赤脚下溪。
不、不、不,千万别逮它!上次你为我逮的那条,傍晚我就把它放生了。唉,可是我那痨病鬼,还是撇下我走了。伊茹婶望着那条如一根线般流淌的溪水,轻轻叹气。她感觉自己的命,也犹如这条浅浅的、水没不过脚踝的小溪般的薄而苦,从上头沙山下受挤压渗出,在荒地上寻寻觅觅、似断似续地流到这里,又七曲八拐地冲下游探路而去,不知去往何处,全由不得自己,完全听凭于老天爷的雨量、路途的阻隔、还有人与畜的拦截占用。
阿郎何尝不是也如这条小溪般苦命。
又过了些日子,村里出劳力就把这条小溪在其下游几十米处给拦截了,筑起了一道小土坝。说是要搞新农村,蓄水种稻子。下来蹲点的干部说,咱北方农民不能老啃窝窝头,也要吃雪白的大米干饭!村民底下撇嘴,上边的人一闲,就下来折腾农民。
这么一弄,阿郎和伊茹婶挑水不大方便了。土坝里拦的水淹了他们原先挑水的溪边,二人只好绕到更上头的流活水的地方去舀干净水。
有一天黄昏,阿郎割草回来,夏天酷热,他在岸边丢下草捆,吐撸掉裤子便一头扎进了那一汪坝水里。他从这边岸的水深处往对岸扎猛子游,如一只水蛤蟆。自打筑起那道拦水坝后,村中的孩童每天都在这里玩水,各个成了水精怪,当然也有丢了性命的。
他闭住呼吸,在水底漫游着,惬意又自在,如一大泥鳅。
突然,他感觉自己撞上了一个软绵绵、滑溜溜的什么东西上。张着的嘴巴里,似乎也咬进了一个肉嘟嘟的疙瘩。他大吃一惊,慌张地冒出水来,同时听见一个女人在尖叫。
你这冒失鬼!往哪儿游啊?没看见一个大活人在这里洗澡呐?
是伊茹婶。
趁黄昏人少看不见,她也下到水坝里洗澡,还脱光了上边的内衣,裸露着她那白白肥肥的大奶子,还有美丽无比的胸脯。
伊如婶儿⋯⋯我⋯⋯阿郎脸上血涨得通红。
你还挺会咬,一下子咬住了婶的奶头呢!格格格⋯⋯
阿郎更是无地自容,扑通一声又扎进水里,向西岸逃命般游去。
慢点游,别呛着水!没事的,婶在逗你呢!
从身后传来伊茹婶那亲切的如母亲般的呵护声。
可岁数已有十六七的阿郎,对异性早有过分敏感的触觉,并容易产生幻想。从此,他牢牢记住了伊如婶那白白肥肥的裸奶和美丽诱人的胸脯,更不能忘记撞进他嘴里那颗滑溜溜的奶头。
这时间一晃,又过了十来年。这年头打发日子就是弹指间的事。
伊茹婶始终没再改嫁,丈夫奥佬死后一直独自一人在溪岸老房里熬着日子。
而这阿郎呢,都快三十岁了,也始终没讨到个媳妇,成了老光棍一条,在溪西岸一人生活。这跟他那还在劳改的父亲没留下好名声不无关系,提亲的人一听桑布的儿子便摇头离去。另外一因是改革开放后,村里女孩们一窝风全涌到城里去了,打工的打工,三陪的三陪,早先那段子“此地钱多人傻速来”的笑话,可能就出自从这一带出去的女孩之手。现在农村里没有女孩,后来男孩也没有了,去城里边打工边追女孩。只留守些中老年男人女人在墙角屋前晒太阳,穿着从城里捎来的花哩胡哨的衣裤,有的眼上还带个墨镜,互相攀比其丫头儿子如何如何的。阿郎也出去打过工,包工头扣薪,打一架一赌气便跑回家来,继续刨他的地,称自己不是去城里打工的料儿。
一个三十岁的男人,讨不到老婆,就被人瞧不起,加上受其父恶名所累,遭村民冷眼,致使其性格渐渐变得内向、抑郁,三脚踢不出一个屁来,成天萎萎靡靡蔫蔫巴巴的没神样子。
初冬的一个傍晚,阿郎干活儿回来刚进院,就听见从小溪东岸边传来伊茹婶喊救命的尖叫声。
他丢下手中的东西就跑出去。
只见伊茹婶正在水坝东岸一个冰窟窿里挣扎。原来她赶自家的小牛犊来饮水,挑皮的牛犊不听话要逃,一下把她拽进了饮水的冰窟窿里。(未完待续)
注:“熟人”匿名留言,嘲讽本人“无新作”“吃老本” 。此篇是在《红岩》上刚发表的“新作”,借机再做一次“自吹”式广告:一部中篇也即将在一家大型文学刊物上发表,另一部八十万字长篇将在年内出版。够了吗?呵呵。既然认识,何必匿名,没劲。 郭雪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