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满园春色关不住——禅师语录诗偈选析(6)


明月藏鹭--千首禅诗品析

                  满园春色关不住——禅师语录诗偈选析(6)

 

五祖法演(十五首)

到兴化上堂偈

洞里无云别有天,桃花如锦柳如烟。

仙家不解论冬夏,石烂松枯不记年。

品析:五祖法演(?1104)是北宋中后期临济——杨歧禅派的著名禅师,先后住持安徽舒州白云山和湖北蕲州五祖寺等处。这是法演禅师应邀到庐山兴化寺说法的一首诗偈,清雅绝尘,境意玄远。

“洞里无云别有天,桃花如锦柳如烟。”出家修道之人远离世间红尘的纷扰,更何况在山深林密的古寺中,那里的确是有与人间所不同的天地——价值观念、生活观念,乃至时间观念都与世人有很大的不同。而且,在这“洞”里似乎永远是春天,那烂漫的桃花、如烟的杨柳,给修行人一种宁静和永恒的生机。

“仙家不解论冬夏,石烂松枯不记年。”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时间对见道之人似乎是凝固了,春夏秋冬的四季运行,也好像与他们毫无关系。他们只有“现在”,没有过去和未来,甚至连这个“现在”都要“空”掉,如那早登仙界的神仙一样,任凭“石烂松枯”。世间的事如梦如幻,能进入这样的“洞”里吗?

元日上堂偈

昨宵年暮夜,今朝是岁旦。

都大寻常日,世人生异见。

不解逐根源,只管寻枝蔓。

新旧只如此,仔细分明看。

若也更商量,秦时铎铄钻。

品析:在古代的丛林里,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是没有“节假日”可休息的。禅师们在大年初一,也照常为僧人说法。地球围着太阳转,原本没有天文历法的,只是人类为了自己的生产生活的需要,制定了相应的历法。但人们往往在历法上画蛇添足,繁衍“枝蔓”。今天的新春佳节,不知铺张到何等的地步了。禅师们认为,要开悟见道,就必须打破过去、现在、未来的时间游戏,明白时间的流动不过是“现在”这个心识的表层现象而已。“现在”在人们精神中有两个状态:一是恒定不动、时刻不离的;一是流动的,因而产生过去和未来。但人们只看见流动的“现在”,看不到恒定不动的“现在”,以致陷入无边无际的时空歧路之中迷不知返。“若也更商量,秦时铎铄钻”——不能钻进秦始皇时的车轨迹中出不来了啊!

春日上堂偈

春气乍寒乍暖,春云或卷或舒。

引得韶阳老子,放出针眼里鱼。

品析:“春气乍寒乍暖,春云或卷或舒。”李清照那首《声声慢》:“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不知倾倒了多少文人墨客,其造句结果脱自于法演禅师。不过法演禅师在这里是借春说禅,毫无半点愁怨之气。春色是“乍寒乍暖”的,春云是“或卷或舒”的,万物都在和煦的春风下复苏了。这里清纯自在,没有半点烟火气。

“引得韶阳老子,放出针眼里鱼。”韶阳老子指的是五代时的云门文偃禅师,他在一次对僧人的答话中说过“针眼里放鱼”。在禅宗的一些公案里,常布下这样的思维陷阱,如一条大牯牛都从窗孔里穿过了,为什么小小的尾巴还过不了呢?“放出针眼里鱼”也是这样的设难。总之是要思维在其中寸步难行,以期达到“言语道断,心行处灭”的效果。

当我们陶醉在春光之中时,针眼里的“鱼”早就出来了;当我们对春光问“为什么”时,这条“鱼”就永远过不了这个“针眼”,如果说“鱼”是暗喻人们的精神,而“针眼”暗喻人们的思维,恰当吗?人们的精神不是往往陷在这狭小的“针眼”中出不来吗?

邑中州座偈

白云相送出山来,满眼红尘拨不开。

莫谓城中无好事,一尘一刹一楼台。

品析:这是一首境趣极高的偈颂,出家人为了躲避万丈红尘,所以步入万仞深山。“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可以说是每    位修行者的座右铭。但真正的禅师不是这样,“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就在这“拨不开”的红尘中,就是自己的道场啊!所以“一尘一刹”,既是红尘,也是净土。要使自己达到“净秽不二”的境界,该从哪儿入手呢?

颂马祖日面佛、月面佛

丫鬟女子画娥眉,鸾镜台前语似痴。

自说玉颜难比并,却来架前著罗衣。

品析:唐代马祖病重时,寺庙的院主来请安,并探询“尊候如何?”马祖回答说:“日面佛、月面佛。”日面佛寿万劫,月面佛寿一日。这是什么意思呢?当时许多人都解不开这个谜。法演禅师这首偈颂,生动地道出了其中的韵味。宋代以来,以“艳诗”入禅已成风气,法演禅师就是其中最著名的一位。

“丫鬟女子画娥眉,鸾镜台前语似痴。”你看,这位少女对着镜子梳妆打扮,顾影自怜,嘴里含含糊糊,不知她说了些什么,总之是自我陶醉了。

“自说玉颜难比并,却来架前著罗衣。”女人爱美乃天性,谁都希望自己是天下第一的美人——僧人们修行,与少女们化妆打扮不是一回事吗?成佛就是世界最美的人了。少女们打扮是为了美,僧人们修行是为了成佛,这个心理彼此一样,没有什么区别。没有一番“语似痴”的诚信,如何能进入下一步呢?这里可以看到法演禅师的慧眼和手段。

 时间是间断性和连续性的统一,而且是我们这个“心”的功能之一。若把这个“心”放在时间的连续性中,就是“日面佛”;放在时间的间断性中,就是“月面佛”。这实际上是佛教对生灭法的另一种表达形式。

上堂偈

庭前金菊宿根生,来雁新闻一两声。

昨夜七峰牵老兴,千思万想到天明。

品析:这首诗,若不注明是禅师所作,放在《唐诗三百首》中,其韵味亦不稍让。“庭前金菊宿根生”,是“宿根生”的,当然就不是新栽的了。金菊再发,秋风已到,不是吗?听吧!“来雁新闻一两声”,那第一群秋雁,已越长江南下了。

“昨夜七峰牵老兴,千思万想到天明。”春情秋思,人之常情,但必须知情达意者方能咏唱得妙。禅师的情怀,既与常人异,也与常人同。这个“千思万想”,想的是什么呢?原来是“昨夜七峰牵老兴”,白云山的七峰,是法演禅师多年的“道伴”,是芒鞋拄杖常到之处。但如今人老了,还能如壮年时那样不避崎岖,常来常往吗?

 这是一首“上堂偈”,是对参禅者的开示,当然是别有所指。指的什么呢?金菊,雁声、七峰、老兴和那“千思万想”的情怀,人们能在这“见、闻、觉、知”中悟到背后还有什么东西吗?

因斋上堂偈

不寒不暖喜春游,士女倾心结预修。

自觉一生如梦幻,始知百岁类浮沤。

子规啼处真消息,芍药开时野兴幽。

此个门风谁会得,等闲白却少年头。

品析:禅师们的诗偈真是太多了,真是比那些职业诗人的还多。女信士们供一堂斋饭,老和尚也有诗偈应酬,而且作得这    么好。

“不寒不暖喜春游,士女倾心结预修。”春二三月,不寒不暖,草幽花香,乾坤中生机盎然。人们或男或女,或老或少,相与举家出动,或结伴同游,共同欣赏这大自然最美丽的风光。而士女们来寺庙烧香拜佛供斋,是为自己修福:择婚姻、求子女、保平安、祈富贵,老的当然求来生之福或祈转男身了。

“自觉一生如梦幻,始知百岁类浮沤。”面对这一切,老和尚却以“梦幻”、“浮沤”之类来警省世人。人生百岁,迅如弹指,除了祈福修福,趋吉避凶,还指望什么呢?

“子规啼处真消息,芍药开时野兴幽。”是的,参禅悟道,是必须得个“真消息”的,那“子规啼处”,“芍药枝头”不是流露着这个“真消息”吗?如能从中领悟,那比通达经论还要实在深刻,这里的幽幽“野兴”,参禅者能够进入吗?

“此个门风谁会得,等闲白却少年头。”“触类旁通,因缘而悟”是禅宗所强调的,不从思维分别而得到的体悟,这是禅宗的秘密法门,最容易进入,又极难进入,它要求人们用自己全部的精神投入,来把握、来体会,但却容不得思维分别把这一切“相似化”了。所以这个“门风”是极难“会”的,参禅者必须时时努力,万不可掉以轻心。“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这是岳飞《满江红》中的最后一句,法演禅师比岳飞长近四十岁,法演弟子圆悟克勤禅师还是岳飞的“老领导”——宰相李纲的老师。岳飞或许读过这首“上堂偈”吧。

自述真赞

以相取相,都成幻妄。

以真求真,转见不亲。

现成公案,无事不办。

百年三万六千日,翻覆原来是这汉。

品析:“真”,就是当时的画像。现在有了照相机,当然用不着请人画像了。当对着镜子、对着自己的照片,对着自己的    “尊容”时,各人心里又有什么“高见”呢?但法演禅师在这里的确有他的“高见”。

“以相取相,都成幻妄。”镜子里的,照片上的是自己吗?!那只是自己的影子而已,决非活生生的自我。那么这一百多斤的“相”是否是“我”呢?也不尽然,从小到老,从生到死,这“百多斤”不知有多少变化,总之靠不住,是“都成幻妄”。

 那么,“以真求真”呢?也不行,那会“转见不亲”。“真”是什么?是“真我”,是无形无相的“真我”。以这个“真我”来寻找这个“真我”,真是抱着娃娃找娃娃了,别人的娃娃决非自己的娃娃啊!如果明白了这个道理,那就是“现成公案”。既不用你去“取”,也不用你去“求”。里面没有“幻妄”,也没有“不亲”。“无事不办”——从生到死,“他”不是与你同在于穿衣吃饭,工作生活的一切事务中吗?   

“百年三万六千日,翻覆原来是这汉。”没有别的,百年三万六千日,每天伴随着自己的不是其他,就是自己啊!

 元代初,高峰原妙禅师参禅多年不得,人都快疯了。有次上殿做佛事,在壁上看见了五祖法演禅师的画像及这首偈子,居然大悟。可见这首偈子的魅力非凡。

山居

床是柴棚席是茅,枕头葛怛半中凹。

霜天索寞人投宿,睡到平明手脚交。

品析:对常人而言,见道后的禅师生活,精神境界是一个不可知的谜,幽居在深山的生活更是个谜。在这里,法演禅师用白描的方式,向人们作了一番表白。在深山住庵的禅师,生活与守山的老农没有什么区别,同样是那么清淡、贫寒。哪怕是名震天下的法演禅师。

床是柴棚,席是茅草,枕头是葛草。深秋山里霜重,一个老人独宿,冷得手脚缩成一团,“睡到平明手脚交”——就是这样的情景,万不是世人所美化了的那种自在飘逸的生活。

五祖法演禅师在这里现身说法,对破除那些对“见道”的种种迷信和妄念,无疑有极大的好处。道,可是在最平实之处啊!并没有那些神秘的色彩。

自贻

白云堆里古家风,万里霜天月色同。

林下水边人罕到,方知吾道乐无穷。

品析:禅师的生活是清苦的,粗布疏食哪里比得上膏粱肥裘呢?山间茅棚,哪里比得上雕栏画栋呢?但在“白云堆”里生活,又继承了禅宗的“古家风”,情趣自然与常人有别。人人都面对着霜天和月色,能有禅师们这样的情怀吗?“水边林下”,可不是追名逐利之处,自然人迹罕见,但禅师却在这里“长养圣胎,任运过时”。其中无穷的乐趣,是那样的淡雅、悠长,决非蟾宫摘桂那种乐趣可以比拟的。

 

   

幽幽寒角发孤城?十里山头渐杳冥。

一种是声无限意,有堪听有不堪听。

品析:晨钟暮鼓,是寺院里的时刻表,而古代的城市,是以号角的吹动为黄昏关闭城门的讯号。

“幽幽寒角发孤城,十里山头渐杳冥。”舒州城的号角,呜呜地传到了十里外的白云山中,山色与江影,都已杳杳冥冥,天与地渐渐成为一片混沌。只有那号角之声,还在不断地吹鸣。   

“一种是声无限意,有堪听有不堪听。”任何一种声音,都可以引起人们无穷的联想。在这里,什么是“堪听”、什么又是“不堪听”的呢?

 在极其寂静之时,心里忽然的一“动”是什么?是从哪里来的呢?这个“无限意”又是从哪儿来的呢?

山中四威仪·行

山中行携篮,采蕨称幽情。

牧童唱罢胡笳曲,子规枝上一声声。

品析:出家高僧对自己的行、住、坐、卧的形象是极其讲究的,因为一方面,这是关系到自我的形象,佛教的形象;同时,又是关系到“教化众生”,以身作则的大事,所以称之为 “四威仪”,法演禅师的这四首诗,生动形象地表现出禅师的那种既平淡、又活泼的精神世界和山居生活。

“山中行携篮,采蕨称幽情。”这样的诗句,若不是出自禅师的手笔,也会给人一种隐士山居的印象。这里没有名利是非,没有喜怒哀乐,只是一幅白描的“春山采蕨图”,再配上“牧童唱罢胡笳曲,子规枝上一声声”这样的情致,更显得生机盎然。看了这样的诗,使人如同感受到一种无声的呼唤,我也欲亲入其中,受其沐浴啊!

山中四威仪·住

山中住万叠,千重谁伴侣?

纵使知音特地来,云深必定无寻处。

品析:现代都市人居住的空间极其狭小,以中国人而论,非地位和财富使然,那一套四一套五的房间不知使多少人梦寐以求。但山居的禅师,其“居处”就与都市中人大不一样,“山中住万叠”——有千重山,万叠云,更不用说森林和鸟兽了。“千重谁伴侣?”伴侣尚没有一个,又有谁会来争夺呢?

唐代著名诗人贾岛,曾写下“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的动人诗篇。可是在这里,“纵使知音特地来,云深必定无寻处。”贾岛是客,是由外联想到内;而法演禅师恰恰相反,他是主人,是由内联想到外……

山中四威仪·坐

山中坐月夜,霜天寒雁过。

炉灰拨尽未成眠,报晓灵禽清耳朵。

品析:禅师自然要坐禅,并常常以坐代卧,日日都坐,四时都坐,不过这里所描写的只是“秋坐”。

秋高气爽,星月皎洁,太虚澄彻。此时山间默坐,是心灵与宇宙交流的最佳时刻——无论对“内”宇宙或“外”宇宙。愿人们能从中品出滋味,得到好处。

 法演禅师是过来人,他的“坐”当然不会如同那些初入门的,或正努力用功的——那一种“坐”他早就毕业了,早就是导师了。他现在的“坐”,是在月夜、是在烤火,是在听“霜天寒雁”和“报晓灵禽”。这样的“坐”,又是怎样的一种风光呢?

山中四威仪·卧

山中卧一片,清光高鉴我。

但得身心到处闲,多年布衲从教破。

品析:“山中卧一片,清光高鉴我。”“住”的是千重山,万叠云,那么“卧”的地方也是这千重山,万叠云了,这是多么大的“一片”啊!禅师们四大皆空,内外澄彻,无睡无醒,清光高鉴,无论行住坐卧都是与禅心打成一片的,与万事万物打成一片的。这样的“清光”真是无所不照,无所不“鉴”的啊!

“但得身心到处闲,多年布衲从教破。”禅师们是“现成公案,无事不办”的,是以农为禅,以劳作为禅,以教化为禅,当然是“到处闲”了,而且“闲”得连补衣服的时间都没有,只好“从教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