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道新
谢 泳
道新去世前,已知我要到厦门教书。那一段,只要在作协遇见,他总会说,过几天我送送你。所谓送,其实就是找几个朋友喝喝酒,然而这次酒终没有喝成……
道新去世时,我在现场,看到朋友离去,心情十分悲伤。道新去世后,我常常想起他,本来也想写一点文字,但一直提不起笔来。2008年,清华子弟史际平,也是道新的朋友,主编了一本《家在清华》,我和际平不曾谋面,他又远在美国,知道我过去留意过清华的校史,执意要我为这本书写一个简短的序言,我看了书稿,才知道新当年在清华子弟中是何等的风采,可惜文革一来,加上父亲过早去世,道新只好流落到山西昔阳,人的一生也就由此决定了。道新在世时,人们常会提到他的一句名言,有人说如果没有知青运动,道新你成不了作家,道新回答:如果没有知青运动,我早成科学家了。此话中包含的愤懑,非过来人难以理解。
道新长我十岁,按说已不算一代人了,但平时交往中却不曾有长一辈的感觉,道新的亲和力在作协是谁都知道的,我也没有把他当长辈,不过他的阅历要比我深得多。我最早认识道新还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末,那时我读过道新当时所有的小说,感觉他的小说和美国作家阿瑟·黑利的小说很有一些相似的地方,比如《大饭店》《航空港》《汽车城》一类,我还就道新的小说与阿瑟·黑利的小说写过一篇比较的文章,现在看来这个比较也许有不恰当的地方,但我注意道新小说的叙述风格以及道新关注现代科技和高级白领的生活,这个现象后来确实是道新小说的一贯风格。
道新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来作协后,初期我与他时相过从,那时我们都特别喜欢读一点香港来的书,我那时在新华书店内供部有个熟人,所以经常有些便利。道新学历不高,但极喜读书,加之记忆力好,对政治内幕、秘闻、掌故一类的事,有特殊兴趣,是聊天的好手,道新又善饮,每当微醺之时,听道新说话,一口标准的京腔,真是一件极快乐的事。
上世纪九十年代前的山西作协,真是一个令人怀念的地方,所有人都很单纯,都有热情,都有一种为国家效力的感觉,大家都努力想做自己的事,虽然因为作协换届选举带来了些不愉快,但大家的精神还在,人人努力,个个争先。那时道新刚来作协,先是住在山右巷电力局宿舍,后来搬回作协院里,住在韩石山家对门,一度时期,我们三人经常有喝酒聊天的快乐时光,当时韩石山四十四,道新刚四十出头,我则三十左右,因为共同对一些历史问题有兴趣,议论时政、批判现实,臧否人物,在所难免。其时韩石山因为选举的事,与作协其它“晋军”作家已开始疏远,道新和我基本是局外人,倒是没有什么忌讳,一直与韩石山友好往来。
道新为人有他的智慧,做事有他的风格,我虽然不一定都赞成,但我对道新的一个优点却特别佩服,那就是无论何时何地,道新都特别给人面子,他给人面子不光是个性所致,更有人生阅历和对人性的判断在其中,这可能与他的家教有关。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有一个小学同学家里出了大事,来太原向我借两千块钱,那个时候,我哪里有两千块钱借人?无奈只好向道新开口,道新二话不说,马上就让我去取。
道新的父亲 钟士模先生是中国最早的自动控制专业方面的领导者,曾做过清华的副校长,美国麻省理工的博士,西南联大时期在电机系当讲师。道新从哪一方面说,都是高门望族,但道新对自己的家世却极少提及,偶然谈起,也总是轻描淡写,但他对自己成长的清华园和长辈倒有谈论的兴趣,我就多次听他谈起过唐统一、常迥、孟昭英等清华的名教授。道新经常用一句话表达对当年清华的评价:在清华混,爬也得爬到美国去。他父亲是上海交大出身,西南联大时期在清华都当了讲师,但后来还要到麻省理工读博士,可见道新的话有他父亲的经历在其中。
道新以没有任何高等教育背景而成为名作家,一是得之于家教甚好,二是个人异常刻苦努力,胡适过去说过,凡能做成一点事的人,都是有天赋再加刻苦努力,我想道新是一个最好的例子。道新小说的优点是语言丰富和叙事清新流畅,这与他平时言谈和判断事物的习惯相关,他小说的短处是不长于描述,还有就是对现实生活的批判力度不够自觉。这后一个缺点,我没有当面和道新说过,但我和韩石山说过,韩石山大致也同意我这个看法,对现实生活的深切关注不够,可能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道新小说的深度,但无论如何,道新是一个优秀的小说家,他长于叙事和善于讲故事的能力,在当代小说家中绝对是一流的。
有一天我在厦门看山西新闻,好象是山西作协主席团在太谷开了一个什么会,电视上见到许多老朋友,感觉非常温暖,其中就有张发和韩石山。我忽然就问了何洁一句,我说你知道山西作家协会谁最欣赏钟道新吗?何洁想了想说不出来,我告诉她:韩石山。
韩石山和道新后来因为一点小误会,慢慢往来少了,我们三人同时在一起喝酒的时候,印象中也只有一半次,还是因为有应酬的事。但我和韩石山经常在一起吹牛,虽然两个老朋友间发生过不愉快,但韩石山最欣赏道新,我是知道的,而且这个印象特别强烈。因为韩石山最崇洋,凡欧美的都好,什么都好。他自己经常说,咱虽然是无产阶级,但我是最欣赏资产阶级的,这是他一向的风格。你看他写李健吾、徐志摩还是林徽因,哪一个没有欧美背景?道新就是韩石山在真实生活中找到的最资产阶级的样板,倒还不是物质生活,而是道新身上的精神气质。韩石山对道新的欣赏,是发自内心的感情流露,虽然成年男性间的心灵交流,有时候会因一些俗事而受到表达的阻隔,但内心的欣赏不会因此而消失,因为志趣相投超越了世俗的一般界线,我的老主编张发就很认同我这个判断。
怀念道新,怀念老朋友,怀念道新绝妙的谈吐,怀念道新曾经带给我们的快乐时光。
2010年7月17日
(本文将刊于近期的《山西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