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隔了一点
贺宏亮
史景迁 (Jonathan D. Spence)是一位国际著名的汉学家,耶鲁大学教授、历史系和东亚研究中心主任。最近(2010年5月),上海远东出版社出版了套装共7册的“史景迁中国研究系列”,包含《中国纵横:一个汉学家的学术探索之旅》、《皇帝与秀才:皇权游戏中的文人悲剧》、《追寻现代中国:1600-1912年的中国历史》、《王氏之死:大历史背后的小人物命运》、《曹寅和康熙:一个皇室宠臣的生涯揭密》、《胡若望的困惑之旅:18世纪中国天主教徒法国蒙难记》和《中国皇帝:康熙自画像》七种。这套书没有收入《天安门:中国人及其革命》一书,而《追寻现代中国》中也有大量删节——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
昨晚翻阅章诒和《四手联弹》中的文章,她提到“如生在晚明,就只嫁张岱”,还提到史景迁的新作《前朝梦忆:张岱的浮华与苍凉》(Jonathan D. Spence, Return to Dragon Mountain: Memories of a Late Ming Man. New York: The Penguin Books, 2007. 332pp. 中译本由温洽溢译,台北:时报文化出版企业股份有限公司,2009,259 页。)我记得手中有一份汪荣祖去年九月发表在《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第65 期上关于此书的书评,就找出来阅读。
汪先生的文章,主要是聚焦于本书的中译英问题。他说到,史景迁所译张岱文,有其妥贴而又雅致的一面,但出现了非常多的错误,很成问题。我仔细看了每一个例子,大都是关于古代文化或者典故的。下面转引一些汪先生所举的例子:
史景迁开笔即亟写张岱居处的乐趣,所谓「便寓、便交际、便淫冶」(温译本页23),作者将「便淫冶」译作「有许多性欲发洩的机会」(many chances of sexual adventure) (页13),其实,「冶」指「艳丽」;「淫」形容「艳丽」之盛,若谓「淫雨绵绵」,喻雨水之多,与性并无必然的关系。张岱形容「士女凭栏轰笑,声光凌乱,耳目不能自主」(温译本页23),作者误将「士女」译作「年轻男女」(Young men and women) (页13),其实士女就是女士,男性无与也。至于把士女们「星星自散」(温译本页23),译作「天上的星星散去了」(the stars disperse) (页14),则是闹了大笑话,把形容词当名词了。
张岱与陈洪绶在西湖见到一女子,很喜欢,问她家住何处,她「笑而不答。章侯(陈洪绶)欲蹑之,见其过岳王坟,不能追也。」(温译本页38)史景迁不知西湖的岳王坟就是岳飞的坟,因而误译为「见她走过古越王们的墓」(saw her pass by the tomb of the ancient kings of Yue) (页35)。
张岱说他父亲虽然双眼已看不太清楚,仍然「漆漆作蝇头小楷,亦乐此不为疲也」(温译本页62)。蝇头小楷为考试所必须,故虽视茫茫,仍乐此不疲;然而史景迁的理解是:「父亲完全无法阅读用小楷写的或印的文本。」(Father altogether lost the ability to read texts written or printed in small characters.) (页57)。
张氏的族祖汝森「卜居龙山之阳」(温译本页71),「卜居」早已成为选择居所的名词,而不是史景迁所谓「汝森用卜卦来决定在龙山之南建屋」(Rusen used divination to find a site for a house on the southern side of Dragon Mountain) (页71)。
仲叔就是二叔,不是史景迁所谓的「其叔名仲叔」(Uncle Zhongshu) (页89),这位二叔会画画,「年十六七,便能写生,称能品,后遂驰聘诸大家,与沈石田、文衡山、陆包山、董玄宰、李长衡、关虚白相伯仲。仲叔复精赏鑑,与石门先生竞收藏,交游遂遍天下」(温译本页86)。这一段张岱的话,史景迁误读了好几处,「称能品」意谓他的作品已经相当够水准,而不是「他特别擅长评估物品的价值」(he had become especially good…at estimating the worth of things) (页89);「后遂驰聘诸大家」,意谓之后他与许多名家并驾齐驱,而不是「之后他很快地去瞧瞧这所有的名家」(later, he made haste to look at all the great masters) (页89);所谓「相伯仲间」,伯是老大,仲是老二,即他的作品与这些名家相比,已经不相上下,而不是「熟悉这些有名画家的作品」(became at home with the works of painters as Shen Zhou…) (页89);「交游遂遍天下」一句并不难懂,就是朋友满天下的意思,而史景迁居然译作仲叔与石门「两人一起遍游天下」(together, the two of them traveled all over the country) (页90)。
张岱的弟弟张山民夜读「必焚香煮茗,挑灯博览」(温译本页91),史景迁将「挑灯博览」误译为「挑灯浏览他的宝藏」(browsing by lamplight through his treasures) (页98)。
张岱说他的祖父「读书龙光楼,辍其梯,轴轳传食,不下楼者三年」(温译本页133),史景迁的译文是“Grandfather pursued his studies in the Dragon-bright tower, climbing up to the top and having his meals sent up on a pulley; for three years he never left the tower.”其中将「辍其梯」(taking away the ladder) 误译为「拾梯登楼」(climbing up to the top) (页146),「辍其梯」才能说明不下楼的决心。张岱说大家都尊敬他的父亲,成为莫逆之交,所谓「皆敬礼先子,称莫逆」,史景迁不解「称莫逆」何意,将之译作「给他平乱者的称号」(gave him the name “The Rebel Pacifier”) (页147),显然将「莫逆」(best friend)误解为「平逆」(rebel pacifier),失之远矣。
论及写史,张岱认为「拾遗补阙,得一语焉,则全传为之生动;得一事焉,则全史为之活现」,于是说:「盖传神正在阿堵耳。」(温译本页155)「阿堵」是晋代俗话,意谓「这个」,或「这里」。大画家顾恺之绘像,数年不点目睛,人问其故,答曰:「传神写照,在阿堵中。」此阿堵,谓眼也,张岱用此典来比喻,写历史也要能画龙点睛,才能拾遗补阙,呈现历史真相,增加文字感染力;史景迁不解其意,只好胡乱译之为:「传神写照要能确认明显的性格。」(The key to capturing the spirit of someone is to identify the salient characteristics.) (页173)张岱的堂弟张燕客性情最为暴躁,「有犯之者必讼,讼必求胜」(温译本页161),主词显然是燕客,但史景迁在译文裡把主词变成了受词:「被他(燕客)侵犯的人们不得已将他诉之于公所,如果他们诉之于法,他们决计要赢。」(Those people he had violated felt compelled to bring lawsuits against him, and if they invoked the law, then of course they were determined to win.)(页182)。
张岱于兵燹之后,「讯问遗老,具言兵燹之后,反覆再三」(温译本页210),说那些遗老们告诉他兵燹后的情况,令他「反覆再三」,以喻印象深刻,挥之不去,然而史景迁的错误理解是:「他们(遗老)详细告诉我,军队如何焚掠州县,有时还回来好几次。」(they told me in detail how the armies ravaged and burned these communities, in some cases returning several times.) (页243)张岱来到信州,发现该地之人,无论乡村百姓、缙绅先生,或知名文人莫不以不同方式抵抗清朝,史景迁整段翻得不错,却忽然犯了一个大错,把「戴发」误作「剃发」,于是将「乡村百姓强半戴发」,译作「乡村百姓强半剃发以及选择了辫子」(in the smaller rural villages over half the common folk had shaved their foreheads and adopted the queue) (页243 )。
张岱自问:「学问与经济,到此何所施。」(温译本页233)此「经济」必然是「经世济民」(statecraft) 之意,而史景迁将之译作「经济学的知识」(knowledge of economics) (页269)。张岱自写墓志铭有云:「蜀人张岱……兼以茶淫橘虐〔围棋。按,译本原注有误,应为象棋〕,书蠹诗魔,劳碌半生,皆成梦幻。」(温译本页235-236)而史景迁将「茶淫橘虐」译作「饮茶使他上瘾,橘子使他心荡神驰」(seduced by tea and ravished by oranges) (页272), 不知橘指下棋,茶与棋一样使他著迷;将「书蠹诗魔」译作「书使他中毒,诗使他迷惑」(poisoned by stories and bewitched by poems) (页272 ),茫然不知「书蠹」喻读书成迷的书呆子,「诗魔」喻爱诗著魔之人,都是张岱的自嘲。
汪先生还举了不少的例子,以证明这样的错误不可能是偶然的失察,而是由于阅读古文的功力有所不逮。
但我觉得汪先生所举的下面一个例子有误。汪先生说:
张岱来到西湖的一个亭子上,见到二人坐在地上喝酒,便与他们共饮几杯,离开时听到船家说:「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温译本页33)船家先看到这两位远从金陵来的相公,到此饮酒,感觉有点痴,孰知更有张岱居然跟他们一样痴;然而史景迁把先后弄倒了,译作「不能怪这位年轻主人痴,这裡有二个比他更痴的人」(One can’t accuse young master of being a total fool, for here are two others even more foolish than him.) (页27)。
张岱的这一篇文章(《湖心亭看雪》)非常有名。史景迁的译文并没有把先后弄倒。船家所说的相公,显然就是张岱,“更有痴似相公者”指的是另外两位“湖中人”。而不是汪先生所说的“船家先看到这两位远从金陵来的相公,到此饮酒,感觉有点痴,孰知更有张岱居然跟他们一样痴”。汪荣祖先生自己倒是把意思弄反了。史景迁的译文,只是不淮确。他看到“更”字,就用了more foolish than him。其实,原文的意思是,张岱和湖中人都是一样具有非俗辈所能理解的“痴”(雅)。
从前西方的汉学家很讲求文字上的训练,相比之下,而今显然逊色得多。史景迁确实是大家,影响也极大。他还有一位写过《合肥三姐妹》的妻子金安平,是台湾人,也是耶鲁大学历史系教授,可能会帮他把关。但上述译文的错误,确实让我们生疑:文献细节的错误理解,会在多大的程度上,影响到他们那些煌煌论著的结论呢?
西方的汉学家——即使是一流的——在讨论中国古代文化时,还是隔了一点。
2010年7月26日星期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