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说他“三十而立”,我却是“三十儿立”。年届三十,儿子才在筒子楼站立起来。记得媳妇在所编“小皇帝起居注”——“儿子成长日志”——中记载:“今天,乖乖终于站起来了,还把一只脚放在另一只脚上~”有点“春秋笔法”吧?我想了半天,才想明白:“是不是一只脚着地?”媳妇点头,我说:“这不就是‘金鸡独立’吗?”媳妇却不同意:“太夸张了吧?又不是单腿独立,能叫‘金鸡独立’吗?”
无论怎样,儿子站立起来了,开始蹒跚学步,然后屁颠屁颠,在筒子楼道上蹿来蹿去。有一天,儿子和邻居阿敏的女儿娇娇,趁我们不注意,牵手下楼,一脚踩空,双双滚了下去,哇哇哭叫。把我们吓惨了,赶紧送校医院,幸好是冬天,娃娃穿得厚,只是皮外伤,没有伤筋动骨。旁边筒子楼,学生6舍,却发生了悲剧,有个小娃娃在过道上跑,迎头撞上隔壁嬢嬢,嬢嬢刚好从炉子上,端起一锅汤面,转身回屋,一个踉跄,就泼在小娃娃头上!
我们这个筒子楼,紧急协商:端汤锅或提开水壶前,千万千万左顾右盼;而且,海拔不能超过娃娃头。大家都说好。但我们还是提心吊胆,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媳妇看着梦中憨笑的儿子,喃喃道:“乖乖,快快长大吧~~”我笑道:“这是自然规律,能快得了吗?”
儿子还没长大,我们就乔迁新居,狮山碉堡楼。虽然还是蜗居,却有一个小厨房,筒子楼的悲剧,不可能再发生。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儿子快上幼儿园,发音却遇到障碍,凡遇声母g,一律转换为b,把“哥哥”叫“波波”,“西瓜”叫“西巴”。媳妇疑神疑鬼,竟怀疑是遗传,问我:“你小时候是不是也这样?”我说:“谁记得啊?”媳妇说:“写信问问你妈?”我笑道,我妈说,我小时候是个哑巴。媳妇跳将起来:“你结婚前为什么只字未提?”追问原因:“先天还是后天?”我说小时候,饭都吃不饱,整天饿兮兮,谁想说话嘛。
上了幼儿园,儿子还是发不来这个该死的g,把“晶哥哥”叫“晶波波”。“晶哥哥”是我硕士师兄大明的儿子,拒绝接受“波波”这一荣誉称号,赠还给我儿子,笑嘻嘻叫他“鸥波波”。把小朋友笑欢了,都跟着叫“鸥波波”。本来是童趣,媳妇却觉得很受伤,交给我任务:“你是中文研究生,负责为儿子正音?”我笑道:“这样小儿科的事情,何必一定非我莫属?”引孔子曰:“割鸡焉用牛刀?”却触犯了忌讳,媳妇属鸡,儿子属牛,把媳妇惹毛了,吼我:“还不如杀鸡给猴看!”我属猴,赶紧认错:“我接受任务,还不行?”
儿子从幼儿园放学回家,就来缠我讲故事,我笑道:“先学习,后故事?”就找些g声母的字,来给儿子正音,他却跟我唱反调。我说“中国”,他说“中伯”;我说“共产党”,他说“蹦产党”;我说“革命”,他说“搏命”。这样翻来覆去,把儿子整烦了,干脆变成哑巴,拒绝跟我对话。我摇头叹道:“朽木不可雕也!”媳妇大怒,呸我道:“放你狗屁!你瓜娃子,尽教些干巴巴的政治口号,我都听烦了,何况儿子?”我说:“不就是寓教于乐吗?”就让儿子坐在我背上骑马马,笑嘻嘻说:“我是瓜娃子~”儿子也笑嘻嘻:“我是巴娃子~”媳妇更生气,斥道:“有你这样教儿子的吗?”把我惹毛了,把儿子推到她面前:“你伟大,你来教?”媳妇却哼哼道:“你以为你多伟大?”笑引毛主席语录回击我:“不要以为,这个世界上离开了自己,地球就不转了~~”
周末,媳妇就带儿子进城,买了很多套动物彩色小卡片,还有各类杀人武器,手榴弹冲锋枪机关枪高射炮坦克军舰导弹等。媳妇说,不仅要教儿子看图说话,还要让他开天眼,见世面。我笑道:“你是想把儿子培养成动物饲养员,还是军火商战争贩子?”媳妇哼哼道:“你不懂!”我是不懂,只听得懂儿子的“机班(关)枪”“包(高)射炮”。不久,媳妇又去买了一套北京古今名胜图片,对儿子说:“以后就象爸爸那样,去北京上大学~~”儿子把这套图片看得烂熟于心,随便抽出一张,他都认得,而且能搬家。电视上一出现天安门故宫,儿子就很兴奋,蹦跳起来:“不崩,不崩!”历经五六百年风雨沧桑至今不倒的北京紫禁城,名曰“不崩”,比“故宫”还传神吧?我觉得很有趣,就跟着儿子鹦鹉学舌:“不崩,不崩~~”把媳妇气惨了,吼我:“有你这样当爹的吗?”然后叫儿子看她嘴形:“故~宫,故~宫~”但无论怎样循循善诱,儿子就是改不过来,貌似个“不崩”死硬党。媳妇吼他:“笨猪!”把儿子吓哭了。我笑她:“有你这样当妈的吗?”宣布从即日起正式加入“不崩”党,不崩就不崩,好大个男女关系嘛。
媳妇却觉得问题很严重:“莫非儿子的声带有问题?”要带他去华西医院检查。我笑道:“至于吗?”说人家老外,把北京叫“屁坑”(Peking),把广州叫“坎塘”(Canton),发音习惯不同而已,跟声带有什么关系?媳妇却说:“人家是老外,你儿子是中国人!”我说,中国这么大,同一个字,各省发音不同,很正常,如四川人把“老虎”叫“老腐”,“上街”叫“上该”,“鞋子”叫“孩子”。难道咱四川人不是中国人?发音正不正确,不过是以普通话为标准而已。
媳妇就教儿子说普通话,却非驴非马,介于四川话与普通话之间,也就是所谓“川普”。我笑道:“你这是贵州毛驴学马叫~~”媳妇却以毛驴式的川普讽我:“总比你娃儿说得呛(像)!”我正色道:“你太小觑人了吧?”说咱大学时代,毕竟在首都的北京混过四年,普通话再不标准,孬死也有三分。用鼻子哼哼道:“你丫挺的,盖了帽了~~”笑着问她:“这地道的京腔,你会吗?”媳妇说:“那还是你来教儿子说北京普通话?”我笑道:“我就只会说这两句,还是你教他说川普吧?”
却说20年前今月,我在北京师大攻博,媳妇带儿子千里迢迢来到北京,不仅要看天安门“不崩”(故宫)、“军事博物板(馆)”、“北京天文板(馆)”,还要让他听正宗北京普通话。我在爆热之中,去火车站接驾,火车却晚点。从半夜等到翌日下午,我都快崩溃了,火车才轰隆隆驶入站台。媳妇一见我,兴奋异常,说儿子一路上都在说普通话。人家夸他:“小朋友,你的四川普通话说得不错!”儿子更得意:“我还会说日本普通话!”我很吃惊:儿子连四川普通话还没能字正腔圆,就去学外国的鸟言兽语?这不是古人所谓“邯郸学步”吗?
我摸着儿子的头说:“说几句日本普通话,爸爸听听?”儿子忸怩半天,才蚊子嗡嗡嗡:“八格牙鲁,死啦死啦~~”当即把我笑翻。这不是我们小时候从电影《地道战》《地雷战》里学到的鬼子话吗?媳妇却很自豪地说:“不谦,儿子发得来g 音了!这个‘格”字,多字正腔圆——你听出来没有?”让儿子大声重复一遍,儿子昂首挺胸,朗声而诵:“八格牙鲁~~”把周边人都吓一跳,齐刷刷看过来,把我们看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