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4月2日,老家宣汉东林乡中心校,风雨激荡中,突然发生山体滑坡,因700馀师生撤离及时,才未造成人员伤亡。
这条消息,是网友“棠湖居剑客”在我博客中留言,我才知道的。赶紧上网去看,因为这所鲜为人知的山区学校,跟我有点缘分。


40年前,“文革”刚告一段落,父亲还没我现在年老的时候,被下放到东林完小。东林在县城下游30里处,沿河边走山路,时而穿越芦苇丛,时而穿越松林,远远看见一排吊脚楼,炊烟袅袅,或烟雨迷朦,那就是东林,河东之林。花5分钱,坐船到河对岸,随便走进一家吊脚楼,踩着嘎吱嘎吱的楼梯拾级而上,出得门来,就别有洞天,东林街上。一条独街,由下而上,几分钟就走到尽头,半山坡上,就是东林完小。
我记忆中,父亲的寝室在教室旁边,能容下一床一桌一凳,还略有空馀。我每次去东林看望父亲,刚坐在床上,他就去对面学校厨房,通知炊事员:多加一份饭菜。饭是红苕饭,菜是白菜秧萝卜丝之类,清汤寡水,吃不饱。父亲就把他碗里的饭匀给我,偶尔也带我去街上公社食堂,吃一碗面条。那时,我上小学6年级,还不能体会大人的艰辛,来者不拒。服务员问:“谢老师,你也来一碗?”父亲说:“我不饿,不想吃。”笑咪咪看着我吃。记得20年前,我在北京攻博,媳妇带儿子来开眼界,去前门吃肯德鸡,舍不得钱,就买了一份,让儿子吃。儿子吃得津津有味,抬头问:“爸爸妈妈,你们怎么不吃?”媳妇笑咪咪说:“乖乖,我们不想吃。”我就想起了父亲。
却说学校食堂的炊事员,是个40多岁的女人,发髻盘在头上,还经常叼一支烟,喷云吐雾,很享受的样子,一点不像劳动人民的作派。父亲说,她原是国军团长姨太太,当过小学教师,后来被定为“坏分子”,发配区乡小学当“伙头军”。我只在电影里见过国军姨太太,花枝招展妖里妖艳,走起路来摇曳多姿,不知这个“伙头军”年轻的时候,是不是也这样拽?感觉很神秘,就跑到厨房看她煮饭炒菜。她可能太寂寞,见有人观赏她的厨艺,竟尖起嗓子哼歌儿,我没听过也听不懂,以为是什么反动歌曲,就跑开了。
跟我父亲同时下放到东林完小的,还有一位女罗老师,戴一副金丝眼睛,文质彬彬,说话细声细气,举手投足之间,都有一种很高雅的韵味。罗老师有四个儿子,身边只带着小我一岁的幺儿宏力。我每去东林,宏力必来找我玩。记得有一天,我已上初一,宏力眼圈发红,好像刚哭过。问他哭什么,他不肯说。把我问急了,吼他:“我不跟你耍了!”他才哽咽道:“我可能上不成初中了~~”我不相信:“你妈妈就在这里教书,怎么可能嘛?”他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妈妈才告诉我的~~”说他父亲是“历史反革命”,东林完小贯彻党的“阶级路线”,决定“戴帽初中”不录取他。我父亲也有历史问题,只是问题没他父亲严重,混口饭吃的“伪职员”而已,阿弥陀佛好好先生,从不臧否人物褒贬是非。我却听他在我妈面前嘀咕:“东林完小这件事情,做得太过分了~~”
罗老师名丽媛,美国在成都所办教会大学华西大学(川大华西医学各学院只是其医学部)毕业,是“文革”前宣中老资格的数学王牌教师,桃李满天下,而自己的子女,都因丈夫牵连,与大学无缘。连东林完小这样的山区小学“戴帽初中”,也要将宏力拒之门外。我不知道罗老师当年是以怎样的精神力量,承受这种打击而没崩溃的?只记得从那以后,她两眼呆滞,见我也没表情,明显老了一头。我后来才知道,宏力的父亲是国民党省财政厅的官员,解放后被划为“历史反革命”,但既无血债,也无罪行,就发配回老家宣汉,交群众监督劳动。这在毛时代,对子女意味着什么,现在的年轻人可能很难想象,只有过来人才知道,马王爷长着三只眼睛。
“文革”后,宏力的父亲被平反,罗老师也调回宣中,不久就病逝。听说,为表彰这位功勋卓著的数学元老,宣中举行了空前隆重的追悼会。老大代表子女致词,一句话:“妈妈做的咸菜最好吃……”全场震撼,唏嘘不已。这次回家,听说罗老师的一位孙子,几年前考上了北大或清华研究生,我无限感慨:苍天有眼~~
后记:最近回老家,忙里偷闲,想重游故地。但东林至今不通班车,只有乡民的摩的,在依山临河形势险峻的单车道上来回飞驰。我哥坚决反对我去,说太危险了。我还是一意孤行,坐在飞驰的摩托车上,沿路风光虽然美不胜收,却把我吓惨了,感觉随时都可能掉下悬崖,栽进河里。就紧闭双眼,紧紧抱住摩的司机,听耳边风声呼呼,心中祈祷毛主席保佑。司机笑呵呵问道:“老人家,你是第一次去东林吧?”我不敢回答,生怕谈笑间,他稍一闪失,后果不堪设想。到达东林后,我跳下摩托,才笑道:“我第一次来东林的时候,你可能还没出生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