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走出东方”到“发现东方”


 

从“走出东方”到“发现东方”

 

20世纪30年代陈序经提出了 “全盘西化”(wholesale westernization)[1]和“走出东方”[2]思想,胡适为避免“全盘”二字的僵硬而提出“充分现代化”(wholehearted modernization)的观点[3],并导致一场重大的文化论战[4]。大半个世纪以后,这场文化论战的是非学界已经有了更清醒的认识,那种“全盘”之声的误区经历了历史的公正检验,真正死抱不放的人大抵不多了。

然而,在新世纪“发现东方”仍然遇到了非常大的困难。困难首先在于,中国传统话语言说方式已经被全盘中断,中国学术方式逐渐丧失了合法性。

中国传统学术有自己的问思方式,但被西方现代性问题中断。中国文人写了几千年的散文,从《左传》开始,《战国策》、诸子百家等,一直到明清的议论文,已经达到相当精炼纯熟的程度。近代以降,代表西学言说方式的白话文运动否弃了传统文言,也否弃了“文”的传统。那么,中国在文化思想上是否永远这样下去呢?仅仅只有200多年的落后期,是不是就要变成永远落后呢?事实上,在西方中心话语体系中,制度化儒家的解体使“经史子集”已经不再担当意识形态功能,也不再负载一般社会教化的意义,而仅仅成为书本性的知识型话语,存在于知识尤其是史学知识的传播中。这段被遗忘的中国话语言说方式,需要重新考察并做出明晰的价值重审。[5]

20世纪初,一批理论家用“会通中西”的现代性学术方式,将中国的学术思维和写作方式逐渐纳入西方学术模式。使这种意义上的“会通中西”成为了现代中国学术的基本形态,同时使中国几千年的学术方式逐渐丧失了合法性。从此,以西学为参照系的比较性学问成为一种平面式问学方式,有东方色彩的精神和思想似乎难以在中国本土产生和发扬光大。神秘的东方文化已经被“解魅”,世界逐渐消失多元文化差异性,而逐步形成一种西式的“同质性文化”。可以质疑的是,这种西式同质性文化模式是否是一种本源性模式?一种不再强调多元思想的中心主义话语?这种“会通中西”的学术角度是否是以一种西学遮蔽中学的运思方式?这种遮蔽今天可不可以质疑?西方学术模式是不是唯一合理的?有没有问思和言说中的独断之处?

这种以西学规范为轴心的局面,使钱钟书《管锥编》这类注重感悟的学术模式成为了“另类学术”,没有生存发展空间和合法性(未见任何博士论文敢以这种随笔方式写成并能够通过)。钱先生注重乾嘉学派评点方式与中西会通比较的统一,其学术问思方式强调充分占有资料上的生命悟性和智慧。他是西学功底精深的大学者,但在对待西学模式时,取的是一种比较视野中的中国学术本位的立场。这意味着,西方的一些学术形式(譬如现代论文形式),我们不得不借鉴,但在借鉴的过程中,不妨将学术方式与生命智慧相融合,以保存中国文化元气和学术精神。

立足于“发现东方”是中国学者的使命,但并不意味着不再关注西方。西方是一个强大的他者,是中国学者做学问的一个巨大语境,所以要去不断地关注和“拿来”。“拿来”仍是几个世纪之内中国学者的任务之一,但任务的核心是开始自己说话。只有这样的双向互动,才能增加东西方两个世界的接触。阿兰·佩雷菲特曾经说过一段沉痛的话:“如果这两个世界能增加它们间的接触,能互相吸取对方最为成功的经验;如果那个早于别国几个世纪发明了印刷与造纸、指南针与舵、炸药与火器的国家,同那个驯服了蒸汽并即将驾驭电力的国家把他们的发现结合起来,那么中国人与欧洲人之间的文化交流必将使双方都取得飞速的进步,那将是一场什么样的文化革命呀?”[6]那种自我保守的僵化,或者自我虚无的殖民心态都已经过时。需要的只能是开窗(“拿来”)和开门(“输出”),才能使那种所谓“聋子对话”的时代成为过去。最近西方提出来一种生态批评或生态文化的新理论,其实吸收了东方尤其是中国文化中很多好东西,比如说绿色和谐思想、辩证思想、综合模糊思想、重视本源性和差异性的思想、强调“仁者爱人”等思想。[7]这些思想是中国思想对西方的一种滋养。因此“发现东方”是发现中国有生命血脉的东西,使其变成我们民族一种活生生的精神。而且,光是“发现”还远远不够,还当有“发现”生命内核以后的“文化互动”式对话。

在“发现东方”的问题意识中,我注意到海外华人学者并没有走向文化虚无主义,而是进行着积极的中国文化重建工作。哈佛大学教授杜维明认为:“多元文化各显精彩的‘后现代’社会,儒家应该以不卑不亢的胸怀,不屈不挠的志趣和不偏不倚的气度,走出一条充分体现‘沟通理性’的既利己又利人的康庄大道来。”[8]在这一总体思路中,杜维明进一步提出“文明对话”(Dialogue of Civilizations)策略和“文化中国”(Cultural China)概念。

西方不少汉学家早已关注和阐释中国,“汉学”(Sinology)研究阵容之强大和研究著作之多出乎人的意料之外,[9]但随之而来的一个不容忽视的问题是,汉学研究能够取代“国学”研究吗?汉学研究是否可以能够取代“发现东方”和“文化输出”的工作?是否我们的文化输出难以超越他们以往的成绩?是否中国学者的眼光在全球化时代不具有国际合法性?我认为对这类问题应该重新思考。因为汉学是以中国文化为材料的外国化了的中国文化。“国学或中学与汉学的研究对象是同一个文化实体,但因研究者的文化血统迥异,文化背景相悖,致使中国学者和外国学者的研究思维方式、出发点、视角、方法、结论很有不同。……汉学是一个独立的学科,对外国人来说是他们的‘中学’,是他们关于中国的学问,对中国人来说汉学又是西学,因为汉学的思想和理论体系仍属‘西学’的范畴。”[10] 事实上,汉学研究在西方主流文化中仍然是边缘的,汉学研究相对于“国学”而言在中国也是边缘的。尽管也取得了不少成果,但并不能取代中国学者对国学的研究。因此,发现东方和文化输出工作的主体仍然应该是中国学者。书法界出现过令人深思的个案:在一批书法家的书法展上,总评委却是一个德国人。这个德国人倒是说了句老实话:“我对中国书法根本不懂,这是中国的艺术,应该由你们自己来评论书法的优劣。”我想说的是,当我们已经虚心到这种程度,让一个不懂中国文化的人对中国文化指手划脚做最终评审,这个民族的精神已然很可悲了。

在我看来,从西方同中国的关系看,尽管从马可·波罗到近代的传教士,再到现代汉学家费正清、宇文所安等,西方对中国文化的翻译有其历史意义。但这类读物是以西方中心主义的眼光和思维,从政治立场出发,按照其国家策略和国际关系重心的不同来阐释中国文化,其结果不乏对中国文化的俯视和误读。这种西方中心主义立场的解读并不能“发现”一个真实的中国。[11]中国“文化输出”和“发现东方”不可能靠西方“他者”,只能在全球化和后殖民语境中,由中国学者自己发掘出中国文化新精神和新生命,避免中国文化在新世纪再次被遮蔽。在借助“他者”力量的同时,中国文化应该自己说话,在新世纪的全球文化平台上“发言”。

今天要做的“发现东方”的工程,是要考察中国文化哪些部分已经死亡了或永远的死亡了?哪些部分变成了博物馆的文化只具有考古学的意义?哪些部分变成了文明的断片可以加以整合,整合到今天的生活中?还有那些文化可以发掘出来,变成对西方一言独霸的一种补充,一种对西方的置疑和对话?当然,“发现东方”是要发现经过现代化洗礼的东方,不是要怀旧,也不是要退守,更不是张扬狭隘的民族主义东方,而是要将中国当代新问题在整个世界范围内的新框架中重新提出,从而梳理我们的理论范畴、基本命题、核心概念、基本术语和关键词,广泛参照日本、印度、阿拉伯、欧洲和美国五大地区的文化诗学精神,同时借用现代哲学、语言学、符号学、美学、传播学、文化生态学方法,以重新去解读中国传统的文化诗性的哲学和独特理论。在新世纪,中国学界应力图弄清“发现中国”的意义,[12]对中学西学不再是看成二元对立的,而是学不分古今中西,对西方的器物类、制度类的先进体系能够“拿来主义”式地接受,而对思想和宗教信仰问题也能够展开多元文化比较。



[1] 陈序经:《中国文化的出路》,上海:商务印书馆,1934。陈序经:《东西文化观》(下),《岭南学报》1936年12月第五卷。

[2]见陈序经著《走出东方——陈序经文化论著辑要》,杨深编,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5年版。“走出东方”之说,是编者杨深对陈序经思想的一种总结,我认为是准确的,故采之。

[3] 胡适著《充分世界化与全盘西化》,《全盘西化言论三集》,岭南大学学生自治会,1936年10月31日,第80页。

[4] 参见王新命等《中国本位的文化建设宣言》及其相关文章,《文化建设》月刊第一卷第四期,1935年1月10日。

[5] 参周积明著《文化视野下的<四库全书总目>》“导论:文化灵魂的追寻”,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01年版,第1-20页。

[6] 阿兰·佩雷菲特著《停滞的帝国》,“译序”,王国卿等译,北京:三联书店,1993年版,第3页。

[7] Cheryll Glotfelty and Harold Fromm: The Ecocriticism Reader; Landmarks In Literary Ecology. The University of Georgia Press, 1996.

[8] 杜维明:《现代精神与儒家传统》,北京:三联书店,1997,第468页。

[9]安平秋、安乐哲主编:《北美汉学家辞典》,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可参侯且岸:《当代美国的“显学”——美国现代中国学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10] 阎纯德主编:《汉学研究》第一集,北京:中国和平出版社,1996,第2页。

[11] 如德国传教士花之安说:“今中国已形孱弱,徒拜偶像,事多虚浮,不遵上帝戒命故也。试观外邦之软弱者,国无论大小,如病人一般,故西人谓之病国。”花之安著《自西徂东》,上海:世纪出版集团、上海书店出版社,2002,第256页。

[12] 雅克·布罗斯:《发现中国》,耿升译,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02。

“七”乐无穷,尽在新浪新版博客,快来体验啊~~~请点击进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