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一本文学史著作引出的七个话题


 

由一本文学史著作引出的七个话题

——和西北大学文学院博士生的一席谈

 

穆  涛

 

诸位都是读书多的人,是博士研究生。我念的书少,念书少的人见念书多的人,是小个子见高个子,心里怯着呢。但话还得说,为了不太露丑,我围绕着一本书说,这本书是李浩先生的《唐代三大地域文学士族研究》,我说说读这本书的看法,也谈谈由这本书而产生的一些想法。

 

一、读书的目的是什么。

 

读书是坐船。船有两种,一种是游船,一种是渡船。消遣书、休闲书是游船。坐游船的目的是休闲,是娱乐。坐渡船就很实际了,要有一个清晰的彼岸。如果你的目的地比较近,只是从河这边到河那边,这个船可以简陋一点,弄个竹筏都行。但如果你想跨过太平洋,或者远赴南极,这个船就复杂了,船体的结构要全面,船身质量要过硬,要抗得过台风,航海经验,包括导航技术更要扎实,要确保避过暗礁一类的危险。

读书也是吃饭。

吃饭有两个目的,一是长身体,二是能干活。日常生活里的一些粗话指的是头一点,如混吃等死,酒囊饭袋,吃货,饭桶,光吃不练。吃饭的主要目的是能干活。廉颇当年展示自己还能干一番事业的方式,就是多吃,在赵王派来的使者面前一吃吃了十斤肉,一斗米,然后提刀上马,但那个使者是被廉颇的对头贿赂过的,回禀赵王说,老将能吃,但一饭三遗矢。廉颇将军奉献余热的心思就这么被终结了。

读书还要注意消化,不加选择的吃了一大堆,弄个消化不良会拉肚子,还不如不读。

读书是充实自己,要能吃能干,读到肚子里的书要发挥作用。寺庙藏经阁里的虫子吃书多,而且吃的都是经典秘笈,但连身体都长不大,因此叫做书虫。郑板桥说过一段很有名气的话,“学问二字,须要拆开看,学是学,问是问。今人有学无问,虽读书万卷,只是一条钝汉尔。一问不得,不妨再三问,问一人不得,不妨问数十人,要使疑窦释然,精理并露,故其落笔晶明洞彻,如观火观水也”。

让读的书发挥作用,也有两个指向。首先要改变自己的人生,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古人这句话就是这层意思。把书读好了,中举人,做进士,得状元,荣耀门楣。但举人进士状元之后,真正的人生才开始,接下来要融入社会,要付诸实践,古人还有另外一个词,叫书生报国,要为社会,为国家多做有益处有功德的事情。

 

二、带着问题读书。

 

孔子在上个世纪被集中批判过两回。第一回是世纪初的“打倒孔家店”,第二回是七十年代的“批林批孔”。自从汉代儒学被立为国学以来,只有上个世纪,往孔丘老先生脸上大规模地抹泥抹黑。七十年代的批林批孔最滑稽,是往孔老汉脸上抹屎。把孔子和林彪放在一起批判,是滑中国历史之大稽。林彪这个人很不简单,但他们两位不能放一起。当年批林彪的时候,其中有一条罪状,林彪说读毛主席著作,要带着问题去读。这句话被当成污蔑毛泽东思想。

其实这是一句很中肯的话,全国各行各业的人,要结合自己的工作实际读毛主席的书。工作中遇到的一些问题,你自己解决不了,去读毛主席的书,用毛泽东思想帮你解决问题。

带着问题读书是会读书的人。一个人脑子里一片空白,或一团浆糊,怎么可能把一本书读好。刚才说到了,读书是坐船,一个人心中没有明确的目的地,没有清晰的一个彼岸,你去坐哪一条船?只能把渡船当游船坐了。

读书不能什么都读,也不一定越多越好,就像吃饭,吃饱了就行。也不要什么都吃,要对胃口,要会选择。郑板桥还说过一个准对联,很形象,“《五经》、《廿一史》、《藏》十二部,句句都读,便是呆子;汉魏六朝、三唐、两宋诗人,家家都学,便是蠢才。”苏轼说过,要写出一流的文章,要背熟三本书,《孟子》、《庄子》、《史记》。金圣叹的书单是六本,《庄子》、《史记》、《离骚》、《西厢记》、《水浒传》、《杜甫律诗》。他们二老都是以写好文章为前提说的。我们看一下《唐代三大地域文学士族研究》里涉及的书目:《史记》、《汉书》、《宋书》、《魏书》、《隋书》,两《唐书》、《禹贡》、《山海经》、《水经注》、《吴郡志》、《吴地记》、《嘉泰会稽志》、《唐两京城坊考》、《河南志》、《关中胜迹图志》、《唐方镇年表》、《元白诗笺证稿》、《国史大纲》等等。涉及的书还有不少,我不再念了。

这些书突显着两个亮点:

一,这些书都是服务于《唐代三大地域文学士族研究》这本书的,是为了写好这一本书去读的,下的功夫很细,很具体,很深入。而且每一本书指向都很清晰,繁而不乱。有一个常用的词叫繁荣,是形容社会状态的。这个词的意思要研究,乱糟糟没有秩序感,不叫繁荣。农民种棉花、玉米,出苗后要间苗的,要拔掉其中的一些,要保持苗与苗之间的株距和行距,要确保每一棵都能充分生长。苗在接下来的生长过程中,如果“长疯了”,还要控制长的势头,不能一味的长“身体”。种庄稼的目的是打粮食,一棵棵苗都长成傻大个子,营养都给了身体,看着好看,但影响粮食产量。这也是光吃不练的一种。我们如今流行说社会繁荣,经济繁荣,文化繁荣,真的做到繁荣了吗?其中的秩序感清晰吗?现在时兴一句话叫“调整经济结构”,想一想这是什么意思?

二,这些书基本上都是“原材料”,所谓的“理论”书很少很少,好像只涉及了两三本古典文论著作,我记得不太清了。好酒都是用原材料,用粮食酿出来的,勾兑的酒不好喝。

如今网络上有一个词,叫“学术地沟油”。指的是从国外“学术市场”上,或角落里搜找过来的一些东西,东一家弄点西一家弄点,勾兑在一起,这类“集大成”的东西不要说价值,品质,最起码的东西都够不上。我服气李浩先生的这本书,一是他下的扎实功夫,二是他严谨的学术态度。

 

三、李浩怎么读《隋书》。

 

《隋书》很重要。《隋书》是中国古人调整“著史方法”之后的一本重要的书,也是李世民“亲自抓”的一本书。在此之前,史书是由史官写,由一个人写。《隋书》是集体创作,由“史馆”组成写作班子,分工负责而成的。由“史官”转而史馆的利与弊,李世民为什么这么干?我接下来还会专门谈。

《唐代三大地域文学士族研究》有一个专门章节,是探讨《隋书》的。他读书的方法有两点值得我们学习。

第一点是不卖弄。我念一下这一章开头的半句话,“《隋书》是唐初史家所修撰,而又由朝廷重臣监领。”

这半句话里,藏着很多东西,也迴避了不少东西。

《隋书》是集体创作的。政治、经济、军事、天文地理、民生民风民俗、文学音乐书画都要具体呈现。主持和参与修撰的都是大腕和达人,主要人物有魏征、孔颖达、许敬宗、褚遂良、令狐德棻、长孙无忌等。照今天一些学人写文章的方法,谈《隋书》,要先说说这几个人,这些人都是重要“谈资”呀。但李浩先生不著一字,洗尽铅华不著妆。李浩先生为什么不著一字?我们可以想象,可以评估,也可以推测,但不要乱推测呀。

我个人是这么推测的。唐之前的史书,有两个目的,首先是制约帝王的言行,再是传诸后世。史官记写国家大事或帝王的言行,帝王本人是不能看的,这是严格规定,是天条。关于《隋书》有一句总评,叫“书成进御,文笔严净”,这本书的主要读者对象变成了当朝皇帝。一本书的读者对象朝向哪里,是决定这本书的走向的。“以史鉴今”,也是唐朝人提出来的,但怎么鉴?鉴什么?其中机关重重,门道甚深。李浩先生那半句话,只是告诉我们,那个房子里有很多门,你们自己瞧着进吧,门我就不多说了,因为我这本书也不是写门的。

第二点应该学习的,是对材料的选择,或者叫取舍功夫。

大厨师和一般厨师,使用的材料都是差不多的,鱼呀肉呀菜的,区别在于对材料的认知和选择。刀工和火候是可以锻炼出来的,但怎么认知怎么选择需要一点天赋。

《隋书》85卷,帝纪5卷,志30卷,列传50卷。李浩先生取的是《文学传》、《儒林传》和《地理志》。《隋书》整本书都写得好,多项指标都很硬梆。这三部分是《隋书》里写的突出的,虽然不能说是最好的,但呈示着“文笔严净”那句话。

这三部分“书成进御”的心思也不甚明显,没有明显的讨好领导的心思和意图。

李浩先生这一章的题目叫“《隋书》中的文化地理观”,这三部分也是集中讲这些内容的。这一章里,我建议大家留心“土壤之殊与政教之移人”里的一些认识,还有结论部分里的第二条。

 

四、事关唐朝的三个问题。

 

我读李浩先生这本书的过程中,想到了三个问题。

1、皇帝攀亲。

“穷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是一句老话。普通人都是俗人,皇帝也不免俗。李世民攀老子为祖上,御封“太上老君”,奉他的著述为《道德经》。奉《庄子》为《南华经》,《列子》为《冲虚经》。他这个行为有一个很大的地方,也是李世民这个皇帝伟大的地方,之前很多皇帝,不认为自己是爹生娘养的,是天生龙种,是天之子。比如刘邦,《汉书》第一卷第一段就明文写着他不是人,“母媪尝息大泽之陂,梦与神遇。是时雷电晦冥,父太公往视,则见交龙于上。已而有娠,遂产高祖。”班固老爷子手笔真厉害,天龙成就高祖刘邦的那个爱情时刻,是刘邦的爸爸亲眼见到的。

李世民的伟大之处,在于他把自己当人看,这样的领导容易做到以人为本。明代的朱元璋也学习李世民攀亲,他攀的是宋代的朱熹。宋代的大儒中,朱熹并不是最好的,陕西“关学”鼻祖张载就不在他之下。这可不是我说的,宋朝人当时是这么看的。张载是进孔庙奉祀孔子的,他那句名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多了不起。朱熹被朱元璋攀亲之后,他集注的四书,就成了明朝科举考试的标准答案,朱熹跨朝代,由宋朝而成了明朝讲师团团长。

我们今天也热行“攀亲”,而且把这类事当繁荣文化去做,流行的话叫“打文化牌”。众所周知,黄帝陵是在陕西的,有的省则重金“打造”黄帝出生地,有的省去攀炎帝,有的攀王公大臣,攀诸子百家,乃至小说里的人物也揪出来攀一攀。故里之争,埋葬地之争,此起彼伏。发掘历史文化是好事,但要有尊重的心态,打牌的心态不对,打牌是游戏。

2、由史官而史馆。

文天祥有一句诗,“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一句诗,涉及四个史官,齐国的一门三兄弟,还有晋国的董狐。这四个史官是史家的楷模,骨气甚至在司马迁班固之上。唐朝之前,国史由一个人写,叫史官,史官类似爵位,是世袭的。《史记·太史公自序》里有一段话,“太史公执迁手而泣曰:‘余先周室之太史也,自上世尝显功名虞夏,典天官事。……汝复为太史,则续吾祖矣。……余死,汝必为太史。为太史,毋忘吾所欲论著矣’”。爷俩个交接班的时候,声泪俱下。

“孔子著《春秋》,乱臣贼子惧”的著史传统是李世民终结的。国家的历史由一位史官写改为集体创作,设立史馆。史馆的行政级别很高,由领朝大臣担任实际的馆长,官话叫“总知其务”。皇帝为什么惧怕一个人写历史?刚才说到了,因为以前的规定是,史官怎么记写国事,包括帝王的起居与言行,帝王本人是不能看的,有两句老话,一句叫“君史两立”。一句叫“以史制君”。如果皇帝能看,像《隋书》的编写体制那样,“书成进御”,班固老爷子也不敢那么著笔。

诸葛亮也怕“以史制君”,但他没有李世民高明。诸葛亮的办法是不著史,因此三国中,独“蜀无史”。

李世民也有一个惧怕史笔的例子:

贞观十六年四月里的一天,李世民想看看记录他日常行为的《起居注》,遭到了负责述录《起居注》的褚遂良的直拒。当时君臣的对话为:

“卿记起居,大抵人君得观之否?”

“今之起居,古之左右史也,善恶必见,戎人主不为非法,未闻天子自观史也。”

“朕有不善,卿必记耶?”

“守道不如守官,臣职载笔,君举必书。”

我们中国人重视史,在唐之前,史是制约帝王言行的,是防止帝王乱说乱干的。唐之后方向调整了,只提“以史鉴今”,功能由制约改为服务。《隋书》那本书价值很高,因为“集体创作”才是试行阶段,服务皇帝的功能还不太健全。如今的地方志,地方的首长差不多都担当着编撰委员会主任,这样的志,将来有谁会看?

3、唐朝怎么统一?

李浩先生这本书里有个很大的话题,是关于朝代统一的。这个话题不太好谈,因此他也只是点了题。再说这本书也不能放开谈这个问题。

唐朝“安史之乱”之前的统一,存在着多个少数民族与汉民族并存并荣,并突出保持自己民族文化特征的问题。“安史之乱”之后,国家的统一体制都松懈了,很多问题就更加突出了。因此可以说,如何认识唐朝的“大一统”,尤其是“意识形态领域”里的统一,还是有待进一步深究的问题。社会大结构之间的差异产生的东西,我们要仔细思量其中的价值,探讨这些东西,对我们今天文化的多元构建与发展,是很有益处的。

鲁迅先生激赏南北朝时代,他赏识的是什么?读历史读什么?趋势与走向的东西在哪里?大的东西指什么?

宋朝也是南北朝,北宋与辽朝、南宋与金朝。元朝表面上不明显,但实质上很突出,北和南在文化上割裂着。元朝的重要官员中,包括地方大员,有近三分之一的人不能流利使用汉语,身边随时带着“翻译”,与老百姓的沟通都是问题,别的就更别谈了。清朝也是少数民族执掌大业的朝代,事实上清朝是满蒙合作经营的。总体上说,清朝是很重视文化的融合的,皇帝把儒家文化当成立国大事对待,整理出版了三种大书,一是《康熙字典》,一是《古今图书集成》,还有就是《四库全书》。

秦汉和晋朝的走向是东与西,南北间也有,但不构成最主要的问题。南北朝是中国历史一个总的转折点,由东西转向为南北。今天的交融趋势也是南与北。内地与香港和澳门是“一国两制”。一个国家并存着两种国家体制,这是前所未有的东西。还有台湾问题,台湾人参加亚运会,旗子上可以写“中华台北”,但谁要搞“台独”的话,对不起,要消灭了你。但有一点要特别注意,我们今天的南与北,是海洋文明与中原文明,是工业文明和农业文明。以前的南与北是草原文化与中原文化。而且今天的南与北是复杂的,是立体综合的,是基于地球基础上的南与北,其中也藏着东与西。

 

五、我们的地域文化意味着什么。

 

这个问题涉及两个词,一个是文化,一个是地域文化。

大约十年前,我听过李浩先生一个专题讲座,是谈文化的,他是给西安市的一堆官员讲的,他那天侧重讲的是文化“用”的那个层面,我记忆比较深。我今天谈的文化概念,是我对他那次讲的东西的进一步理解。在大学里,和诸位博士也从“用”的方面讲,一是避开我的软弱处,我是理论的门外人。另外我觉着,今天的大学好像也流行讲用,但就业的层面多一些。“学以致用”那个词,应该再深一点。

乡下有一种人物,每个村子里都有,谁家有婚丧嫁娶的大事,都去请那个人去协调,去统筹。那个人不一定是村长,也不是村里念书最多的人。但那个人有威望,大家都服气,因为他会做事情。文化这个词,重点在化,化是化开,是充分融解,是融会贯通。仅有概念和理念,只是个墨疙瘩,不叫文化。

我们的文化传播有典型的中国模式,比如一个文盲村,认字的人很少,但儒家核心里的仁义礼智信,礼义廉耻那一套都很熟悉。“五常”和“四维”这些东西,化得很开。

梁漱溟老先生给文化下的那个定义挺好,“文化是老百姓集体过日子的方式”。一个人的性格叫个性,一个区域里人们的集体性格就叫文化。集体性格是什么?比较一下就出来了。山西人和东北人不一样,北京人和上海人不一样,四川人和广东人不一样,山东人和河南人不一样。西藏人、新疆人、内蒙人、广西人这些少数民族特色集中的区域更突出,也更复杂一些。

这是我理解和认识里的文化。

地域文化在中国是大的,大到什么程度呢?我们也去比较着看,北京是首都,但北京人的性格并不涵盖中国其它地方,也盖不住。如今广东很有钱,但广东人能买通内蒙人,把性格卖给他吗?性格这东西是置根很深的,扎根在地域里。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我们有一句老话,叫十里不同俗、百里不同音,指的就是中国文化里差异的魅力。还有一首诗,“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老百姓的话叫“喝一江水长大的”,这是指文化中共通共融的东西。但往细里想一下,比如长江流域沿线,青海人、四川人、湖北人、湖南人、江苏人、上海人是住在长江上下左右的,他们之间的差异多么的明显。再比较一下黄河沿线,青海人、内蒙人、陕西人、河南人、山东人,他们之间共通的是什么?差异的东西在哪里?彼此能替代吗?

法国小说里有一个词,叫外省人。我们一些学写小说的,也用这个概念,就是典型的不懂中国文化。中国的政治中心在首都,但文化上从来都是遍地开花,群星闪烁。

中国文化第一个灿烂高峰,是春秋战国时期的“百家争鸣”,产生了一系列伟大人物和伟大学说。我理解就是地域文化相互撞击后形成的,那个时期国家林立,最多时有800多个,但总人口相当于今天的台湾,不过两千多万人。当时没有统一的文字,方言又重,交流起来很麻烦,在这样的背景下,群星璀璨的大局面出现了,当时思想界、学术界达到的高度,我们到今天也没有超越。

英国人弗雷泽写的那本《金枝》,也是讲地域文化的。但他有一个大线索,有一条主航道,从源头一路梳理下来。用这样的视角梳理中国文化梳理不下去。我们有长江黄河的东西,还有珠江的东西,还有辽河、黑龙江的东西,还有沿海的东西,有儒,还有佛和道。还有大平原的东西,还有深山里的东西。此外,我们还有传统皇家的东西。皇帝的东西和民间的东西并不融在一起,这也是我们中国的特色,就像饮食,有宫廷菜,还有地方名菜,而且地方菜系比宫廷菜丰富多了。

我念过几本美国人写的文学史的小册子,一本叫《1890年代的美国》,一本叫《流放者归来》,一本叫《伊甸园之门》,这几本书是按时间为阶段顺序写的。写中国的文学史,用这样的视角也不太方便。李浩先生这本书里有一句话,“人地关系是历史演进中的基本关系。”这句话很重要,是他的学术心得。

西方的文化是一条河流,基督的东西是主流。我们不是河流,有点类似植物园,品种各异的一棵棵大树林立园中。用观察河流的方法观察植物园,存在着视角的问题。

这本书叫《唐代三大地域文学士族研究》,这样的视角就是基于中国文化特征的。

 

六、双轨制,或三轨制。

 

我们的文化主特征是植物园,一棵棵大树彼此影响,也彼此独立,彼此间的区别和差异是最大的魅力。如果硬说成河流也行,但这条河流不是流向远方的那种,而是一个完整的内循环系统。

我们文化的另一个主特征就是脱节,雅和俗双轨并行。

举例子说吧。

我们在哲学审美上讲究大音希声,大象无形,讲究静,隐,淡,定,讲究空灵无限。音乐上有丝竹乐,绘画上有中国画。这是文人境界里的高雅。相对应的是俗,老百姓家里是挂年画的,婚丧嫁娶的仪式上不用琵琶古筝,用唢呐。而且不仅仅老百姓,皇帝住的房子雕梁画栋,着装是大红大紫大黄,繁华绚烂。从审美层面上讲,皇帝个人可能高山流水,但在大场面上也是下里巴人。

皇帝在政治上是大一统的,但浩荡的皇威也促成了中国文化的各地开花,并且特立独行。比如地方戏和地方饮食,因为“晋京”,为悦龙颜而千万般努力,致使地方特色更加异彩纷呈。

三轨制指什么呢?

上个世纪初,发自五四之后,至“改革开放”,西风渐炽,西学成了“先进文化”。一个孩子,名小学名中学名大学之后去了国外,被认为“有出息”。大学教授嘴里不吐出几个半明半白的翻译术语,被认为没水准。国人的婚礼也穿起了婚纱。中国老百姓说的“红白事”,颜色所代表的东西变了。西方人的婚礼穿婚纱是基督文化,结婚时赴伊甸园,婚纱象征着祥云。去天堂要先进教堂,教堂是天堂设在人间的办事处。牧师主持婚礼的仪式是严肃的,相当于办签证。但我们的新娘子穿婚纱是进招待所,婚礼主持人又把中国人闹洞房的一套搬了上去,插诨打科,荤的素的一起来。不信基督穿婚纱干什么?!还有,房地产开发商盖一个楼叫曼哈顿广场,改造一个小山沟叫莱茵河谷。

人是应该进步的,一个国家更应该与时俱进。一棵树要往高大里生长,增加光合作用,加水加肥料都是对的,但应该是借地力和地势自己往上长。有些果树是靠嫁接的办法取胜的,如苹果梨、梨枣那一类,但这种果树的产量是一时的,过几年还必须重新嫁接。

中国文化是一个大植物园,如今这个园子里嫁接的果树可能稍多了一点,而我们自己土生土长的大树、老树被重视的程度远远不够。

 

七、史家怎么史

 

打个不妥当的比方,我们中国历史的胖脸上有四颗痣,很显眼,就在脸的表面。

第一颗,中国历史四千年,华夏文明五千年,这两种说法都是讲我们历史悠远厚实的。但我们的历史是断代史,二十五史,是二十五个大阶段。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朝代与朝代的延续不是自然顺延,而是革命,是一个推翻另一个,是流血牺牲,基本上都是枪杆子里面出政权,习惯说法叫改朝换代。段落与段落之间,是高级焊工焊在一起的。我们的历史更像一条一环套一环的粗链条。我们有中国通史,但没有中国史通,有秦汉专家,魏晋专家,唐专家,宋专家等等,整个粗链条太庞大了,打通并理顺其中一个环节就是大学问家了。

历史的这种演进方式给我们带来什么呢?

我们的历史那么 悠久,但留下来的大建筑很少,尤其是皇宫,都让后来者放火烧了。清朝之后是中华民国,是掀开了崭新的一页,开启了新文明时代。如果再是一个帝制,北京故宫恐怕也是保不全的。

我们有二十多个朝代,每个朝代又有那么多王侯将相,如果他们的住处,办公室都保留下来,今天的景象该是何等壮观。但事实是一朝天子一朝臣,不仅朝代与朝代之间是打碎之后重建的。即使在一个朝代里,新皇帝即位,从老子手里接过玉玺,也要推行新主张。不仅仅皇帝,我们可以比照着想一个现实问题,今天的一个科长处长,履任后对前任科长处长的作为,抱着什么样的心态?很少有在原基础上继续踏步前进的,他要实行“新政”。他没有“新政”,下属和同事也会认为他没有水平,没有“新东西”。什么叫文化的劣根?什么叫文化的阴影?这些东西都是大问题呢。

第二颗,我们历史的顺序是这么排列的,从三皇五帝一路下来,一直到唐宋元明清,这是用的归纳法。在实际上,我们中国人打量历史,不走这个规律,而是使用演绎法。老百姓有两句话,一句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另一句是“五百年出一个真龙天子”。

这两句话很重要,是中国人的大智慧。比如第一句,我们具体算一下,1919年到1949年是三十年,1949到1979年是三十年,1979到2009是三十年,其中的变化都是巨变,是本质在变。第二句话我就不说了,犯忌讳。

第三颗,唐之前由史官著史,唐之后由史馆修史。史官时代因史官个人才学修养,乃至视角视野的不同,史有高低起伏之憾。史馆时代因为“书成进御”,史又存在着真伪虚实之患。历史是人的历史,人的觉悟和政治觉悟是两回事,但皇帝是要求政治觉悟的,把历史政治化是不完整也不完备的。

第四颗,著书的人多为儒士。汉以降,儒学是国学,是大学。对佛和道两门普遍存在着表述不充分的缺憾。像对待另一个单位的领导,敬而不亲,甚至根本不放在眼里。佛和道,和儒学一样,都是融入了中国老百姓血液里的东西,这三种,是中国老百姓过日子最大的三元素。一个人以偏见做事情,危害不至于太大,但以偏见修史,问题就大了。

这四颗痣是我们独有的,是典型的中国特色。

在这样的背景下,产生了不同视角的“史观”。文天祥是古人,“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是一种。今人有“历史是一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一种。海外的学人也是一种,如夏志清说的,“过分的爱国热忱可以令一个文学史家把自己蒙蔽起来”。读着这些“史观”的时候,就觉着治史的方法和态度是一件非常大的事情。

《唐代三大地域文学士族研究》是一部文学史专著,治史方法是新的,是切合中国文化特性和中国文学传统特征的。治史态度是宽容开放的,厘清了一些旧问题,但又可以由此引出许多新的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