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壮的时代英雄
民营企业历经二十年的风雨艰程，民营企业家群体在成长壮大，成为支撑我国经济社会的重要力量。回顾这二十年，一部分民营企业家成功登顶，但众多的“王陆坦们”成为悲壮的时代英雄。究其原因，既有外部因素的影响，更多的是企业家自身内部因素的影响。
创业的前三年是民营企业家王陆坦企业家能力体现最完美的一年。准确地辨别“休闲肉制品”的产品价值，通过国外市场的验证，发现中国市场肯定有不错的未来前景，而且从战略意义上说这恰是自己的肉联厂原有业务关联度很高的相关多元业务，使得业务转型成本相当低；极富创造力与冒险精神的他在举步唯艰的第二年毅然在央视黄金广告时段夺得当年日用消费品广告“标王”，打开市场营销局面，树立“春晨”的品牌地位，构建全国渠道网络；五年时间，春晨的销售额已经突破3亿元，企业一派欣欣向荣。
在企业迅速发展的同时，王陆坦的企业家能力与素养并没有随之发展与提升，相反由于创始人的权威地位，这种基于企业家个人管理素养的缺陷将企业渐渐引入深渊。
漠视科学管理的原则，钟爱独裁决策和家族式管理，企业的很多重大管理事项缺乏群策群力和科学的决策程序，中高层管理者中一半是王陆坦的亲戚，非亲非友的秉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成为坐等着执行的“普通员工”。只因为一家同行公司上市成功，觉得前景好过它的自己也应该上市，并不去研究和探讨自己上市的必要性和可行性，甚至连自己上市要达到的目的是什么都没有明确，一个“一言堂”的会议就决定了。
过度自信和经营作风不踏实，一心只想铺摊子上规模，为了加快自身发展不管是否具备业务能力和人才队伍，特别是在面临规模化、集团化和向国际化转换的背景下，这些问题显得更为突出。王陆坦确实有自信的资本，遍布全国数千家经销商以及和各银行良好的关系，良好有序的业务态势，因此对高联的对赌协议认为是多此一举，自信春晨绝对没有问题。同时，对竞争对手的轻视和对经销商预收款及银行贷款游刃有余的把控，成为近年来激进扩张的强有力动力，尤其是拿到投行投资来的钱和获得国际银行授信后，春晨的扩张加速了，不仅在全国建休闲食品六大生产基地，还大力推行“多元化”产业，投向房地产、矿业、服装等非休闲食品相关领域。膨胀的自信心和盲目的求大求强分散了春晨并不充足的资源，为资金链崩溃种下祸根。
缺乏对规律和秩序的尊重，缺乏对游戏规则的遵守和对合作者的尊重，缺乏系统的职业精神，个人道德与职业道德相分裂。春晨要筹划上市，要改制为一家股份公司，需要完善其治理结构和现代企业管理制度。但王陆坦并不理解和接受这些，认为“在我们春晨这里，从来没有‘吃亏’这个词儿，不管是什么国际投行，都得遵守我们的游戏规则。”并给春晨划下了一条引资的底线，即为了确保自己的控股地位要求投资方只能以财务投资者的身份占股不超过三分之一，而且希望国际投行不参与具体的经营管理。王陆坦这种缺乏职业精神和“不按牌理出牌”的管理风格，失去了外部管理资源对其帮助改善的机会。
案例：赌局人生
喜欢冒险的王陆坦和他一手带大的春晨最终败走对赌条款，除了时运不济外，浓重的赌性或许已经注定失败不可避免（引文）
文/本刊记者 苏庆华（作者）
刚进入十一月，北方的郊区已经有了萧索的味道，树旁的大量落叶和光秃的树干似乎在预示着人们：冬天已经不远了。驱车正在M市经济开发区考察项目的高联投资董事长马国亮看到此景，不由得心生感慨。忽然，他看到到路旁的一个园区，占地规模不小，从建筑的涂漆看还非常新。引起马国亮注意的是园区外墙上的涂漆，上面赫然印着四个大字：“春晨食品”。
马国亮忽然想起来，这是春晨食品在M市的分厂。虽然投资这个企业是自己投资生涯的一个大的败笔，而且这个厂区应该已经停产了，但是马国亮还是决定去看看。下车后，他发现厂区门前有个人，这个人背对着他，站在紧锁着的大门前，一动不动。看这个背影很眼熟，马国亮走了过去，就在两个人对视的一瞬间，那个人先是一愣，然后赶紧用手挡住了脸，像是很怕见人的样子。而马国亮也被吓了一跳，他已经看到，这就是春晨的前任董事长王陆坦，而且他发现，几个月不见，王陆坦似乎老了十几岁，脸上皱纹堆磊，两眼无神，完全没有往日的英气。
“王总，你怎么在这儿啊？”马国亮打破了僵局。
王陆坦长久无语，只是不住的摇头。
看来春晨对王陆坦打击不小，马国亮只得安慰：“没事王总，成败乃兵家常事，还有机会。”
又是几分钟的沉默，忽然，王陆坦颓然蹲下，长叹道：“惭愧惭愧！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啊……”
初赌获胜
三年前的此时，王陆坦正是春风得意，他的春晨食品公司靠自己的拳头产品“春晨牛肉干”已经在行业内打出了名气。王陆坦的发家经历当时在业内被称为一个传奇，最早他只是做安徽A市一家小肉联厂的厂长，毫无优势可言。一次意外的机会，王陆坦遇到了食品工业教授陈彦，陈彦手中有一个“休闲肉制品”的产品，王陆坦发现这和自己的肉联厂联系度很高，而且通过国外市场的验证，未来在中国肯定有不错的市场前景，于是在1999年，春晨食品厂成立了，王陆坦是发起人和第一任厂长。
就在第二年公司扩大生产之际，王陆坦做出了惊人之举，他毅然在当年央视黄金广告时段投下一亿元，夺得日用消费品广告“标王”。而当时整个春晨的资产总额还没有这次竞标的价格高，而且员工有半年多没有发过工资了，就连王陆坦自己去央视竞标的20万元入场券，也是借钱买的。
凭着“标王”头衔，王陆坦奇迹般地拿到了6亿元的订单，“春晨休闲牛肉干”的名声也随之广为传播，到2004年，春晨的销售额已经突破3亿元，销售渠道布满全国。“我这个人喜欢冒险，冲在前面打开局面。”王陆坦曾这样向媒体评价自己的行事态度，一时间，“王陆坦胆子大”的评价为业内人所共知。
不过，胆子大的王陆坦也有烦心事，就在自己一派欣欣向荣时，来自河南的行业领头羊“大都会”肉制品公司凭借两家外资私募基金的注资，成功登陆香港股市，这大大刺激了王陆坦，他决定再赌一把。
就在公司的大型会议室里，王陆坦召开了公司中高层全体会议，坐在主席台上王陆坦不苟言笑。会议开始后，王陆坦开始了长篇讲话。
“诸位，前两天大都会已经在香港上市了，这个新闻想必大家都已经知道了，这次大都会IPO了多少钱？14亿！14亿啊！”刚开场王陆坦就显得很激动，不断提高着自己的声调，同时还用手指敲打着桌子，一时间，会议室里鸦雀无声。
稍微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王陆坦接着说道：“你们认为，大都会值这个钱吗？我承认，他们起步早，但是他们不就是生产传统的火腿肠嘛，市场前景绝对没有我们的休闲肉制品好。所以他们能在香港上市，我们春晨也能，而且无论从行业前景还是利润这些指标来看，我们已经完全合格。”
接着王陆坦详细介绍了春晨的优势。其实与会人员都不用听，因为每次开会王陆坦都会说一遍，无非是全国数千家经销商的预付款制度，以及和各银行良好的关系，让公司的现金流一直非常充沛。在又一次激情澎湃的勾画春晨的美好前景后，王陆坦发问：“大家认为，我们现在筹划上市，还有没有什么问题？”
在座的中高层都明白，虽然自己都负责公司的一些工作，但决策都是王陆坦拿主意，说了也白说。何况参加会议的有一半是王陆坦的亲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等着执行吧。
良久，财务总监李武说话了，李武是王陆坦的表弟，中山大学的博士，在公司有一定的发言权，“王总，在技术上我们春晨已经完全满足上市的技术指标，我赞成上市，这样可以让我们公司获得更快的发展，只不过，现在国外投行都很精明，经常会用一些不对等手段，让上市企业吃亏。”
“吃亏？”王陆坦大笑，“在我们春晨这里，从来没有‘吃亏’这个词儿，不管是什么国际投行，都得遵守我们的游戏规则。”
会议毫无悬念的形成了上市的共识，在会议结束前，王陆坦问李武：“大都会是哪几家投行负责上市的？”
“主要是高联。”
“还找它，散会！”王陆坦大手一挥，志得意满。
再赌谋天
很快，高联的董事长马国亮就带着一个小组来到了春晨，在帮助大都会上市后，高联赚了个盆满钵溢，高联和马国亮在业界名气大增，因此“寻找下一个大都会”成了马国亮最主要的工作。于是，在了解到春晨的上市意向后，马国亮立刻赶到了A市。
双方在A市的迎宾楼进行了第一次会面，之前马国亮对春晨就非常了解，对春晨的前景表示非常乐观。这次看到面前这个传说中的“王大胆”，马国亮不禁仔细端详了面前的王陆坦：五十岁左右，身材高大，腰板挺的很直，眉宇之间一股英气，两眼有神，一看就是有主见的人。
双方寒暄之后，开始进行会谈，马国亮首先表示：“王总，我想我们能坐到一块，肯定是要希望大家共赢，我对春晨比较了解，希望我们的能够愉快的合作。”
王陆坦先笑了笑，然后语气坚定的说道：“马总过誉了，高联的名头我在A市也已经是如雷贯耳，你既然对春晨了解，我也不拐弯抹角。我相信春晨肯定会不比大都会差，以后在资本市场肯定会有一番作为的。”
马国亮觉得王陆坦有点过于自信了，不过也没有多说什么，最终这次会谈双方达成了合作的共识，并草签了协议，双方商定，由高联全权负责春晨的上市事宜。
会议后，马国亮立刻组织了一个团队对春晨进行了尽职调查，调查的结果显示，对经销商预收款和银行贷款游刃有余的把控，成为王陆坦几年来激进扩张的强有力保证。他借此在30多个省市、3000多个县区建立起来的100个营销大区，包括3000多个一级经销商和10多万个二级批发商在内的营销网络资产，无疑是整个春晨最有价值的一块资产，这也是王陆坦的得意之作。
于是，在双方签署正式协议后的第三天，高联就联合其他两家投行，共同向春晨注资7000万美元，高联的标杆效应果然明显，不出一个月，星条银行等六家国际银行又为春晨提供了5亿元人民币的无抵押、无担保、低息3年期信用贷款。一时间，王陆坦春风得意。
不过，虽然投了春晨，马国亮的心里其实并不是十分有把握，因为在调查中高联发现，表面红火的春晨其实也有问题，首先A市国资委和省信托公司有春晨28%的法人股，而且春晨之前的银行贷款有好几个亿，万一政府担心引入投行资金后国有资产将增加风险，可能会对春晨有一些掣肘。而且王陆坦的经营风格过于激进，这种风险不得不顾及。于是，在和其他两家投行磋商之后，马国亮决定与王陆坦签署对赌协议。
消息传到王陆坦耳中，让他感到很不爽，在一个小型会议中，王陆坦对公司的高管发起了牢骚：“什么对赌协议，分明就是对我不信任，这些投行看起来都是喝过洋墨水的人，胆子比谁都小，还老使阴招，他签这对赌协议有什么意义？”
李武赶紧答话：“在他们投行界，签对赌协议一般是为了激励管理层以降低自身风险，同时也为了确保假如上市受阻情况下还能获得一定的收益，就是个规避风险的措施。”
“我们的经营要他们来激励？投我们春晨保证他们赚钱，上市肯定成功，多此一举。”王陆坦冷笑道。
常务副总赵红兵问道：“高联的对赌协议是怎么规定的？”
“在收到注资后的前3年，如果咱们的业绩增长超过50%，就可以调低他们的股权；如完不成30%的业绩增长，王总将会失去控股权。”李武回答。
“笑话！从建厂到现在，咱们的年复合增长率都在100%，区区50%还不是轻而易举，前年大都会的杨雷生也签了这种协议，他能行，我们当然也能行。”王陆坦拿出了大都会的例子来表达自信。
于是，几天后双方签署了这份对赌协议，当双方拿起香槟时，王陆坦对马国亮说：“马总，我个人觉得，你们高联有些对于小心了，春晨绝对没有问题！”
马国亮赔笑道：“我们这个行业就是这样，身不由己、身不由己。”
赌局未卜？
虽然签署了对赌协议，但是马国亮还是心里不踏实，因为王陆坦实在是一个不按规矩出牌的人。首先是他给春晨划下了一条引资的底线：对方只能以财务投资者的身份占股不超过三分之一，不但如此王陆坦想要的不仅仅是控股，而且他希望国际投行不参与具体的经营管理。
事实上，他也做到了，签署协议后，投行方面进入春晨董事会的董事成了摆设，而唯一引入的海外财务官刘海珠也在王陆坦和李武的干扰下基本上无事可做，两个月后，这个财务官找到马国亮，表示不干了：“马总，在春晨真的没法干了，管理层都是王陆坦的亲戚，他们对我特别排外，我在那里什么都做干不了，连查看一下基本的账目都非常困难，这让我这财务官有什么用？马总，恕我直言，您的这次投资恐怕成功的难度很大，”
“哦？此话怎讲？”马国亮虽然也有预感，但还是想听听刘海珠从一线带来的声音。
“为了海外上市，春晨在去年做了一次非常彻底的资产重组，把相对优质的肉制品资产并入春晨集团，而一些负债的资产并到王陆坦妻子名下的公司盛世集团。现在春晨的资产都是虚增，况且春晨现在偷偷的在搞多元化，在房地产和矿业上好像都亏了不少，要是按照这种财务状况，根本别想通过美国交易所的审查。”刘海珠直言不讳。
听完刘海珠的话，马国亮一时无语。
就在马国亮正为春晨犯愁的时候，在A市总部的王陆坦也遇到了困难。这时王陆坦拿的是李武刚刚给他的财务报表，在这份报表上，近几个月春晨的销售额和利润率急剧下降，都达到了历史低点。
王陆坦把报表扔到桌子上，问李武：“怎么降的这么厉害？几个月前不是还不错吗？”
李武苦笑道：“王总，现在的市场行情和以前不一样了，跟咱们一起做的休闲肉制品的企业越来越多，像行业巨头南京的“雪晴”、山东的“银号”都不做熟食和冷鲜肉了，大部分精力都转到休闲食品这边了，抢了咱们不少市场，而且咱们的资金是个大问题啊。”
听了李武的话，王陆坦也没话说了，因为为什么缺钱他最清楚，当时投行拿来的钱被他分成两半，一半用来在全国建生产基地，全国六大生产基地耗资高达近30亿人民币。同时，另外王陆坦还大力推行“多元化”，投向房地产、矿业、服装等领域，也分流了大量资金。
“现在咱们的账面还有多少流动资金？”王陆坦问李武。
“也就不到3000万了，现在基本都不能动，缺口太多，填哪个都填不满。”
“我再去北京想想办法，先让公司转起来。”王陆坦并不想认输。
第二天王陆坦就飞到了北京，凭借自己的关系到各大银行和公司筹资，结果受金融危机影响，国内银行信贷收紧，王陆坦在北京待了一个星期，一分钱都没贷出来。王陆坦决定再到上海试试，刚下飞机，李武就打来电话，声音带着哭腔：“王总，各地的经销商都在疯狂催要预付款，咱们的资金链马上就要断了。”
王陆坦头有点大，还是勉强问道：“投行那边怎么样？”
“刚才马国亮给我打电话，说现在的情况只能履行对赌协议了。”
“对赌协议？”王陆坦在回忆协议上的内容，“如果不能完成协议，我就要出让所有的股权，退出管理。”
王陆坦挂了电话，透过窗户，有些失魂落魄地望着外面起起落落的飞机……
本文发表于2010年7月《当代经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