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春鸣:自由的社会困境:反叛与救赎


征得孟春鸣的同意,将她的影评作业发表如下。《发条橙》并不适合作为教学片来看,但是,仍然非常值得大家看看。这篇影评写得很不错。

 

自由的社会困境:反叛与救赎

                               ——评库布里克《发条橙》

文/ 孟春鸣

 

“我痊愈了!”不良少年经历了比他更肮脏的社会的“洗礼”之后,歇斯底里的呐喊使我感到了几分悲凉。这意味着道德的沦落还是道德的繁荣?这部优雅的如同贝多芬的古典乐章一样的片子,美得残忍,冷的让人欲罢不能,通过无恶不作的亚历克斯的特殊经历控诉充满悖论的社会道德以及追求自由意志的历程,它所反映的个体在社会秩序的生活状态以及个体生活中自由的悖论,令人触动。

一、极端自由

亚历克斯起初是彻头彻尾的追求极端自由意志的暴徒,他和他的同伴们是文明时代中罪恶的“自由种子”,是文明与科技时代熏染下变异的人们内心中最纯粹、最敏感、最极端、最丑陋的神经。电影赤裸裸地展示了他们的恶行:他们帮派间殴斗以及激烈残酷的内部争执、嘲笑殴打乞丐老人并欺辱强暴无故【无辜?】女子,他们在夜里疯狂逆向飙车,从惊吓排挤路上其他车辆中寻找刺激和快感,以疯狂的冲动的本能作为冲破一切规则的利剑,他们是魔鬼的化身,他们跟随者自己的欲望宣泄着青春的本能冲动。

但是,到此我们不禁发问:导演为何如此集中的展现这样令人发指的暴行?其实,他的目的远不是单纯地暴露社会罪恶,而是探索人性问题和人的本质,对人的自由意志的天然合理性提出质疑。影片中,这些年轻人并没有被简单的刻画成常见的小流氓形象。他们的邪恶念头和行径总是不时伴有贝多芬、罗西尼的音乐节拍。反讽大师库布里克把拥有崇高理想的贝多芬与具有邪恶品质的亚历克斯融合在一起,这种并置似乎象征了,浪漫主义艺术的极端大概是精神领域的忘乎所以乃至逻辑错乱,一旦这种精神上的桀骜不驯、放浪形骸在现实、冷酷的社会秩序下的个体身上埋下种子,罪恶就嫁接在音乐的纸条上,含苞待放、竞相争艳。亚历克斯喜欢贝多芬的音乐,喜欢贝多芬无谓的与命运的斗争,对自由和欢乐的咏赞!听贝多芬的音乐“似一直稀鸟编织天衣,又似香醇美酒在太空船漂流,地心引力已没有意义”。崇尚暴力、迷恋音乐的亚历克斯和朋友们对目标进行无端的破坏和攻击,却不为自己的行为寻找任何冠冕堂皇的理由,滥施暴力正是他们极力追求自由意志的结果。越残酷的暴力越说明了极端自由意志的危害,一个人的意志若是为邪恶所控制,若是进入了一种毫无节制的自由状态,那么他会深深的误入歧途,走上贻害无穷的不归路。

一个极相似的展示这种原始的自由状态的影片是《无主之城》,导演也丝毫没有吝啬其对暴力和血腥的渲染,枪声和毒品充满了自由延伸到的每一个角落。无主之城反映了一个无政府、无教育状态下的原态社会,那个社会没有怜悯,没有希望,没有追求,这一切比血腥和暴力本身还要可怕。何来希望?在那个社会,孩子们循着“自由”的脚步,开枪射击,寻找杀人的快感;成人们循着“欲望”的引导,以枪击的方式虐待和教训孩子为乐;在那个社会,杀掉一只鸡都要开枪,烧杀掳掠成了人们的习惯和戏码。詹姆斯·卡梅隆曾说,他最承受不住的就是孩子开枪,即使是有正当的开枪理由。而在自由放任的无主之城,当LZ枪杀完成人之后肆意的笑容,露出的两排洁白的牙齿刺眼得像是通向了黑暗的地狱。一个不似巧合的巧合是,导演同样将这份暴力曝露在欢快的桑巴音乐中,因此暴力显得那么随性随心,自由掌控下的社会,静得像水,冷的似冰……

二、极端强制力

当然,《发条橙》中这种所谓的追求没有长久,很快亚历克斯就在一次追求快感、放纵自由的行动中先是意外杀了人,后又被其他同伙出卖而入狱。自此为止,追随他的自由的脚步声逐渐微弱,这个快乐的“橙子”(英语中“橙子”orange的读音与马来语中的“人”的读音一样)的罪恶旅程告一段落。

无论是最终自我救赎还是从外部强制,故事似乎都应该向着“喜剧”的形式发展——改造成功,刑满释放,诸如此类。而精彩与深刻之处在于影片的确遂了人愿,却是以如此讽刺又苍凉的形式走向了所谓的“改造”,亚历克斯的“妥协”更多的像是个体在反叛状态下压抑了自我的非常态的虚假“自赎”。

亚历克斯终于在朋友的背叛后入狱了,然而此时的监狱,丑恶的东西如人们想象的一样,而属于希望的那些却荡然无存。亚历克斯并未在这里真正的被“改造”,而是一个偶然的机会,由于犯罪越来越普遍,监狱不够用,政府决定以药物治疗来代替监禁,他争取成为了第一个接受特殊治疗的人。事实上,这种治疗的目的虽然是好的,但前提是人已不为人了,随着治疗的深入,他已经不具有人性了,他不仅丧失了向恶的能力,而且已经完全和恶行势不两立,水火不容。这个曾经充满各种离奇想法和极端举止的“活力”肆意的“橙子”已没有任何欲望和想法了,成为一个受人支配、任人摆布的上了发条的“橙子”。事情至此似乎有了结局,也有了完整的寓意,但真正使“橙子”失语的是接受治疗、“康复”后“解放”了的亚历克斯。出来后的他遭遇了应有的一连串的报应:父母抛弃了他,流落街头却碰到了曾经被他毒打过的老乞丐,结果像曾经殴打乞丐一样被乞丐群殴,姗姗来迟的警察竟然是原先出卖过他的两个朋友,逃脱法律制裁的他们竟然摇身一变成为社会秩序的卫道士,结果又被那两个本质上还是流氓的警察一顿殴打,妻子被他强暴的作家家里,作家用贝多芬《第九交响曲》第二乐章报复亚历克斯,音符像钉子一样刺进他的心脏,曾经带给他施暴的激情和快感的音乐如今成了他痛苦的源头,往日的罪行如同蚁虫般在其血液中蔓延,虽然为了消除这些蚁虫,他的灵魂和肉体已经被折磨的“遍体鳞伤”了,但他依然无法被原谅、被接受,曾经嚣张一时的他,此时已没有些微反抗的能力。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拒绝生存——可是他连这个权利也被剥夺了,被送往医院接受理疗后的亚历克斯,被迫上演了一场另一种丑陋恶心的演出,再一次成为政治的牺牲品。这个曾经的暴力狂被驯化成了温顺的羔羊,这不知是社会的倒退还是进步,其实暴力从未中止……

三、结语

库布里克的反讽已经近乎完美,已深入到人性和社会的深处。所谓的正常和真正的自由不是当年的亚历克斯,也绝不是被“改造”后的亚历克斯,那是什么呢?这是人们必须面对的根植于人类生存状态下的永恒的难题。在众生喧哗之后,人们才恍悟,所有人的人都不是也不应该是纯粹自由的,然而他们更不应该是被发条控制的“橙子”,那些所谓的社会、政治、秩序、道德的约束。

到此,影片名字的也逐渐清晰了,发条橙实际代表了机械与人性的熔铸,发条是机械装置,橙(人)是自然产物,它们相互逆反、不可相容。试想人这样有血有肉活生生的生物,一旦上了发条,听凭外在无情、无味的控制和驱使,成为无法进行道德选择的活物,那么人还可以为人么?试想如果所有社会成员都变成机械化的发条橙,我想这个社会离地狱也是不远了。

那么,存在于人性中的“恶”该怎样去面对?我们无言以对。

或许长时间以来我们只是在自由与强制力之间寻求着某种均衡,究竟那种程度的自由才是社会的最优点、才是强制力的恰当处,才是合理合适的?我们无言以对。

库布里克从亚历克斯这一个具体事件出发来探讨自由,对极端暴力的描写和渲染,对“洗脑”艺术的残酷表现,表现了一个人与社会的困境——自由悖论。意志的极端自由会给社会带来无尽的暴力灾难,而极权社会对人的无情控制又将导致人的自由的全面丧失。在社会制度和秩序与个体自由之间.“有一条像平滑的镜子摔碎后拼合起来留下的生命裂缝” 。一方面对“个性” ,对自由生命的体悟与追求是生命意识真正浮出生命地平线而趋于成熟的一种标志, 意味着真正的人诞生。另一方面, 我们无法摆脱世俗性,我们生活在各种规定性中, 既有来自自然的, 也有来自社会的。而当这种规定变成了一种对意志对人性的控制时, 个体意义就会丧失,我们便没有选择, 只有遵从, 似乎在秩序中我们的所有“恶”都可以得到一定程度的解决,然而那时人类或许也已经不复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