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李长声


 年初得到李长声先生从日本寄来台湾远流版《东京湾闲话》,版权页上出版日期注明一月一日,好似中国人讲究的新年新气象,一派吉祥风光。随后又得花城版《日下散记》,紫色封面摇落一枝樱花,给人春风轻抚的舒畅。到九月再有中华书局版《枕日闲谈》与中国书店版《哈,日本》二书面世,菊花满枝,淡雅清香,颇有些热闹,为此长声先生由东京飞赴北京,经出版社安排与读者见面座谈,据说还有一册书将在北京三联书店出版,而台湾远流另辑有一本《风来坊闲话》我还未曾得到,不过算来今年长声先生共得六册随笔结集成书,大有丰收的喜悦。

三年前台北傅月庵先生来京参加九月北京图书版权会,带有一本远流新出版《居酒屋闲话》送我,扉页有长声先生赠书的题签,此书这便是我阅读长声随笔的起始,说来不免惭愧,因为长声先生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已在《读书》杂志上写文谈日本,我迟于二十年后方知其文字,好机会不曾把握,可见我对阅读很是有限。那之后留心收集李著,得上海书店版《浮世物语》、中央编译版《日边瞻日本》和世纪文景版《日下书》入帐,集起来已有八册,每每久读不厌,捧卷不忍释手。台湾远流出版李长声“闲话系列”已出三册,当知编辑者事前已作长远的出版计划,同时也见出编辑对长声先生的文章颇有好感。然而李长声作品在大陆的遍地开花也有好处,便是各出版社对长声先生作品的不同解读,由此所编成的书也便各具形态。远流版里长声先生自号“高洲酒徒”,大陆版全无此般醉态,“有钱请客,没钱揩油,这是社会的温馨。”听了长声这样自言,倒很能感觉他的豁然。《浮世物语》副题“日本杂事诗新注”,多引黄遵宪说日本来作对应,为的是给“中国人不出国门便知天下事,尤其是日本的事情”提供更多的社会话题。这本精装小读本封面用浮世绘作图,东洋女子异域风情撩起中国读者的怀旧与向往,捧握或置于案上都十分好看,内文多用二字作标题,即是阅读目录也觉清朗,书前扬之水《序》里说作者:“旷达,幽默,好酒,而这三者又好象是互为因果,以是成就了一种人生态度,或曰人生境界也可。”余下种种留待读者“谓予不信,请翻下一页”,把剩下的时光交给长声来作文字打理。《日边瞻日本》分作“闲话日本”、“物语日本”、“吃喝日本”、“文学日本”四类,见目录可知书中所收文章,很是明朗。《日下散记》则是“负日游”、“指日谈”、“枕日读”三种,见出作者那番挥洒写意,从容优游的仪态。《哈,日本》由“日本人精神”、“文化的密码”、“前世与今生”、“暧昧的社会”、“岛国的活法”、“文学的大国”六辑组成,算是编入文章最多的一个集子,约二十六万字,有厚重之感,惟印制装帧皆过于粗糙,像读过即扔的地摊读物,枉误了长声先生可值珍藏的好文字,甚为可惜。

《日下书》收集作者所谈日本出版业界的文字凡八十二篇,是作者文章类别颇相近的专集,封面勒口上一段话说:“这本随笔论及日本书业的方方面面,从著书到出版,从编辑到作者,文字温润风趣,见解精辟入里,既是文人胸怀,更见学者功底。”又言是书“兼顾爱书人兴趣与出版人专业”,很符合长声先生所写文章的态度。此书去年出版时得中国出版业界激赏,誉他为“文化知日者”。长声先生旅居日本二十余年,原本有心研究日本出版文化史,这使他对日本文化见多识广,随手举例,都是有趣的文字,评述作家月旦编辑出语适当,幽默调侃不起波澜,宽柔和惠,令人叹赏。

中华书局版《枕日闲谈》为作者近年所写文化随笔,入“书人书事”丛书系列,结集的文章皆与读书相关,略涉日本文史趣事,文辞机智,谴词颇为妥帖,说到翻译作品,《译与不译之间》里写道:“文字像美女,但作为翻译却是武大郎的老婆,岂止不忠实,简直是谋杀原作,而另一种翻译,文字丑了点儿,内容则无误。”随意阐释便得趣味,让人读来满心欢喜,佩服他的博识与旷达。《读序随想》曰:“序,也就是前言,置于卷首,很有点书前显贵。有人说它既是著作的判词,又是读者的向导,倘若从这两点来说,我觉得最好把它放在书后。书还没有读,先灌输了一堆成见,读下去就可能按图索骥。一张白纸似的开卷,读完了再参考后序或后记,比较一下自己的读后感,或许更有益。”可见作者对阅读多以自己的体验为主,不大愿意受到别人干扰,本来读书的感受皆由读者心生,非为他人指点得来。然而读后的感受要诉以文字,也可表现出高低之见识,因而读书随笔也是好读的文章。长声先生又曰:“序,有自序,有他序,而所谓译序,到底是译者为原作写的他序呢,还是为译作写的自序呢?我总觉得译序有一点霸道,哪怕著者还健在,译者也擅自踩上著者的肩头,挡在作品的前面,指手画脚。”这话正指我们现今翻译作者的癖好,往往要在书前写上万言说明,将所译作品先期评论一通。“日本的出版惯例是在书后加一个解说,适得其所,看着就不觉得碍事——是为随想。”这一段文字写下来,正是我们常见而未曾留意之处,一经作者道明,也要同声感慨。另一篇《米其林指南东京》的文字更是捏拿得当:“最近真理子又拿出新作,叫《再加点盐》,题目就带有禅味,写的是一个女人跟丈夫吃了一顿法国菜,便着了迷,丢下家庭去东京乃至巴黎开餐馆,这就注定故事要沿着食色两条线进展。那女人觉得当大厨的男人做爱之后给她做菜是爱的最好证明,在食上,最终她的餐馆被米其林标上星,而色上,大厨抛弃了她。”简短几句话交代清楚,见出作者善作归纳的功力。这篇谈书的文字言辞稳妥而不放肆,谐谑却不张狂,正可展现作者文字的妙趣,也正是作者的文字风格所在。

读长声文章每得惬意,也引出一些感想。近现代随笔小品写得如此妙者,皆得日本文学影响,前如周氏兄弟、郁达夫等,莫不如此。今又有李长声的文字由日本传来,面貌略改,耳目清新,此况大约也与前者相同,这种现象或许表明着它的延续,也或者说明我们的白话文章除自省,还需向外学习。话说得远一点,由长声的文字产生的兴致,促我起兴要编辑一套欧洲古典细皮装帧的小书,约好长声先生写出一本谈浮世绘的书,可能也是一册有趣的读本罢。

2010-10-18上午在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