漓江名闻天下。这就注定了同在桂林的另一条小河永无出头之日。这条小河从城北市民的眼中流过,也许还曾经流进地方志,但就是流不进《旅游指南》,流不到那些饶舌的导游嘴边。因此,虽然中外游客被这个城市成千上万地吞吐,但他们似乎都没有注意到它的存在。虽然,它拥有一个比漓江更加妩媚动人的名字:桃花江。
昨晚下榻桃花江畔,它对我一夜喁喁细语,我竟浑然不觉。
一条躲在漓江背后的小河,谁会去关注它呢?
我们都是奔漓江而来。漓江让桂林在中外任何旅游城市面前也充满了自信。自从大自然造化了它的百里画廊,它一直就情一样深着,梦一样美着。它曾经是那样地感动了诗人贺敬之,贺敬之又是那样地感动了我们。但那一个桂林并没有等候我的到来。因为我去桂林时它已被一只看不见的手修改成了另外的一个版本。拥挤的游客,拥挤的游轮,拥挤的照相机摄像机,还有与漓江一起打捆硬塞给我们的那些寻常不过的景点。这样,导游小姐手上挥舞的小旗子就变成了羊鞭,把我们从一个景点赶往另一个景点。最后,大家还要乖乖走进那些应该被称为羊圈的玉石店和土特产商店,让磨刀霍霍恭候多时的老板们放血。
在被带进又一个商店之前,我终于忍无可忍,逃离了会议所在的那个旅游团。的士穿城而过,眼前闪过的人都是那些似曾相识的街景。只有那几座招牌式的石峰和一些角落的葳蕤茂盛的南国植物,在向我提示桂林的与众不同。
彻底失望。如果不来多好啊,心中至少还可以保存一个完好的梦。
就在我的旅程行将结束,已将桂林几乎全部否定的时候,我看见了桃花江。它冷不防从漓江背后跳到了我的面前,像是带着一份责任前来为桂林救场。
故乡一样流淌
我看了一下时间:9月11日下午7时。
这个日子在我心中顿了一下。这是个过于特别的日子,美国永远的痛。我知道,此时的美国刚刚醒过来,它又被噩梦折磨了一回。一些家庭的伤疤又将被触及,摇弋的烛光前泪光一片。布什总统很可能已在办公室,正对当天的电视讲话作最后的润色。死难者的影子和反战人士在白宫南草坪的抗议声是无法更换的背景。
我没有完全让地球另一面的阴影覆盖我刚刚复苏的好心情。我迅速把视野切换到桃花江。
像所有平原上的河流一样,两三丈宽的桃花江流淌得曲折婉转,流淌得随心所欲。两岸参差着榕、樟、柳和三角枫,还有当地人称为鬼柳、梧椒、麻叶和咪咪杨的乔木和灌木。当然也有桂林少不了的桂树。树们像是听说了河中有什么稀奇,密密匝匝挤在两岸看热闹。偶尔树林出现空隙,也被芦荻之类水生植物填满。植物们幸福地生长在南国,一色浓绿,春夏般放肆,水中捞出一般水灵。夕阳温柔,河水澄澈。天和地都闪烁在粼粼一片的波光里。这是比江南还江南的水乡啊。
坐在一棵古榕树下。脱了鞋,伸脚入河。让清凉的感觉带着绿色透明的色彩将我覆盖,并且将一个商业化的桂林屏闭起来,只为我留下蝉噪、鸟鸣和蛙声。这时,桃花江是一个华丽的抒情长句,在多声部的合唱声中,成为我最率性的表达。
两岸回流处是大片的水浮莲。这些极不安份的流浪者,不断有一些脱离大家庭顺流而下。谁也不知道它们今宵歇脚何处接下来还将漂泊何方。
急流处的水草格外活跃。细长的叶片在水中像大群的游鱼、泥鳅和鳝类优美的游动。一些过路的小鱼误将它们视为同类,自作多情,跑到它们中间一起嬉闹,互相挑逗。
两只蝴蝶在半空翩翩而舞。这一对爱情至上者,像是梁山伯与祝英台化蝶而飞,更像是在演绎流行歌手庞龙的那一曲《两只蝴蝶》。
一群孩子在下游戏水。小傢伙们赤条条地在水中扑腾,俨然水族。衣服乱扔在草间。脱去衣物就卸去了社会的一切附加,了无挂碍,与自然融为一体。我感觉他们本来就是属于桃花江的,至少也是桃花江上一种特殊的两栖动物。
梆梆梆的捣衣声在对岸响起。一位老妇和一位姑娘坐在码头上浣衣。麻条石延伸入河,衣服被叠起放在光滑的石包上反复捶打。随着棒槌有节奏地起落,轻易地唤起了我对儿时故乡的记忆。就是树荫深处划出的竹排,也与故乡的小舢板没有太大差别。照样是坐着放钓,照样是弯腰布网,也都是故乡渔人的那种作派。
这熟稔又陌生的桃花江,一浪一浪地,带着浓浓的温情带着淡淡的惆怅,从沈从文笔底流出,从梭罗或普里什文的美文里流出,更是从梦一般迷离的故乡流出。
故乡是什么?是生命出发的地方,是心灵终生被其温暖和滋润的地方,是困居城市一隅的游子梦的源泉,是上帝设置给人的类似候鸟的那种遗传密码。
绝没有想到在几千里外的异乡,一条小河让我走近了故乡。
夜幕徐徐落下,把人声鸟声敛尽。此时的桃花江像是一只温软的手,从故乡伸来,轻轻拍打着怀乡又怀旧的柔软内心。
昨夜睡觉未关窗户,因此桃花江径直流进我的房间,把我的睡眠四分五裂。梦连翩而来,梦境差不多全由那个叫陶渊明的老先生一手导演,浮漾在桃花江的水面。早起出门,自然是冲桃花江而去。
我要把对梦一般的桃花江的最后一瞥带上飞机。
早晨的桃花江比昨晚更加宁静,更加旖旎动人,并多了几分缠绵悱恻。它像是知道这个对它一见钟情的人就要走了,沿河而行,河水一弯一曲,无穷无尽,作竭力挽留之状。那些树林,那些灌木,那些草丛,神情一律默然,有些感伤。
石桥那边,一个老汉从竹排上下来,身上带着露水。他的身后,青山隐约,村庄隐约,鸡鸣狗吠隐约。
我想起了昨晚那些梦。也许,过了桥就可以走进那些梦境?
小村叫鲁家。村头有村史碑,还有诗碑。这诗的气脉来自太祖阳映锦。乾隆年间他从江西落籍桂林。他生有四男,耕读传家,并以做豆腐赢得尊敬。现今全村70多口人,全是他老人家的后代。阳氏一族一直人丁兴旺,出过探花、将军、厅长,民国时的阳寿祺还是李宗仁的老师。昨天当地的报纸还介绍,日寇入侵时,一日军试图强暴一少妇,被少妇丈夫当场打死,并且夫妻双双逃脱。这位阳姓勇士好像也是村中子弟。
应我邀请,竹排上下来的阳家阿伯作我的向导,带我走进广阔的原野。
躲在桃花江背后的村庄显得有些寂寥,房顶的炊烟是它长长的呵欠。晚稻金黄,稻穗上堆积了一个季节的阳光,颗颗粒粒都圆实饱满。上一个季节留下的草垛码在水已放干的田中,一个个矗立在那里让我想起原始人类之巢。麻雀成群地跳跃其上,叽叽喳喳地议论着它们的幸福生活。一篷枯藤挂满老树,一串金黄的葫芦吊在风中,醉态可掬,像是盛满仙人的老酒。几株牵牛花牵着藤蔓在墙边疯跑,摇晃着喇叭,将蓝色的小调吹响。
荷叶田田。阔大的叶面将搜集的阳光雨露全部贮存脚下。于是起藕的老翁将洗净的嫩白藕节拿在手上,像当年在河边第一次抚摸那双脉动突突的手腕,埋藏多年的秘密就从豁了牙巴的嘴边泄漏出来。
还是要往河边走。树林后面蒹葭苍苍,沿河而行就得走进那些疯长的草丛。
草丛中应该有蛇。南方特有的那些眼镜蛇、金环蛇、银环蛇以及各种水蛇草蛇。但阳家阿伯说,河边鹌鹑、鸳鸯、水公鸡、秧鸡、绿头鸟、鹭鸶、鹞子,都有。就是没有蛇。
蛇都去了酒店。但酒店也有水族逃到了桃花江,乌龟、王八、鲶鱼,甚至还有龙虾。还有一种产自埃及的鱼,据说桃花江里的鱼它可以通吃,因此,河里的土著们正在被它清理门户。
蛇和鱼,这种由酒店完成的交换,正在修改着桃花江。
阳家村的村民已集体转为城市户口,邻近的村子也是。也就是说桃花江沿岸已经或者即将被建筑商瓜分。虽然蛇已经带走了深藏草莽的秘密和恐怖,我们可以像当年游击队员那样深入进去,还可以像诗人、艺术家那样对桃花江对这些田野作诗意的打量。但我已经明白,村庄即将被抹去,世外桃源般的风光和风情也将被抹去。我此时正在未来被称为“水岸公馆”的住宅群中穿行,正在未来那些“高尚人士”的生活中穿行。
我取出照相机,调到自动位置,请阿伯为我和桃花江合影。但阿伯那双有力的手,可以灵巧地使用锄头、竹篙和织网,却驾驭不了照相机。
快门还是响了。镜头里的影像自然是模糊的。但阿伯那双端着照相机颤抖不已的手,那双骨节粗大让我想起家乡父老的手,成为我对桃花江最后也是最深刻的记忆。
很遗憾我自己的图片丢失,以上照片全部来自网上,特向不知名的作者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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