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萨的马路上全是尿的味道,夜晚时,牦牛就直接在睡在路中央,寺庙里飘出酥油香”,陈丹青这样回忆起对西藏的第一印象,“当时觉得像是到了外国了。”
那是1976年的秋天,陈丹青23岁了。他是个英俊的年轻人, 178公分的修长身材,有一张南方人的清秀面孔,大眼睛、鼻梁挺直。当他笑起来时,有一股少年人的憨厚,头发总是乱蓬蓬的,但在他的朋友中,他以能言善辩著称。在一幅他的朋友所绘的铅笔素描上,他表情严肃而倔强,似乎饱受委屈,随时准备展开一场反击。
在拉萨,他算是借调来的知青画家。他很乐意离开苏北插队那个小乡村。自从1970年起,他就成为了全国1600万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中的一员。最初,他被分配到江西,几年后他又跑到了江苏。真实的农村生活,既不像“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那样激动与高尚,也没有古诗词中描绘到的静谧、诗意。
“每天下工后,我跟在牛后面回来,走在田埂上,天开始黑下来”,他被一种绝望包围,“完了,我到老都得在这个村子里面。”画画是他逃避绝望的方式之一。
他是1968年开始学习油画的,毕业于“行知艺专”的章明炎教他在油漆的大铁皮和水泥墙上画毛主席像。那时,文化大革命度过了它最动荡的两年。陈丹青目睹着周围人的命运的戏剧性起伏。当这场社会革命1966年5月份爆发时,13岁的少年感到莫名的兴奋——他们不用上课了。但随即,兴奋转为了震惊与苦涩,他的知识分子的父母成为了被批斗的对象,他看着自己的家被抄,父亲给人摁着头在公共场合批判,而他自己被孤立起来——“昨天还在和你玩的朋友开始向你吐口水,扔石子”。几个月后,斗争范围扩大了,曾经嘲笑他的家庭也被批斗了。
我不知这幕眼花缭乱的戏剧是否深刻的影响了这个13岁少年的内心,令他觉得这世上没什么是稳固可靠的,也没什么值得相信的。不过,青春的活力和懵懂或许能暂时消化掉这些悲痛而荒诞。
社会机构被摧毁,日常生活失调,少年们却可能在混乱中寻找到意外的自由。他在街道上无所事事的闲逛,焦急地等待着喉结的变粗,用说粗口掩饰自己的胆怯,并随时准备和人打上一架以证明自己。
他旺盛的好奇心也通过某种奇特方式来满足。“红卫兵抄家,反而把以前很难见着的外国小说、画报、画册,给散到社会上来了”,陈丹青说,“我们读民国时期翻译作品,英美法俄的古典文学,听古典音乐,当时流行傅雷翻译的《艺术哲学》,我看不懂,可是里面有美术史黑白图片。”
陈丹青的生活是双重的,白天他画毛主席像,夜晚则临摹达•芬奇、米开朗琪罗,还有从垃圾箱里拣来的扑克牌——它的背面印有哈尔拉莫夫《意大利女孩》。他还幸运的碰到一些刻骨铭心的场景,那是1968年的春天,他在淮海路中路到陕西南路的一段水泥墙上,看到一群正在作画的青年,他们“一字排开,高踞木梯,手握大号油漆刷”,正在涂画一幅巨大的毛泽东油画像。几年后,他认识了这些比他年长几岁的青年,他们叫夏葆元、魏景山、陈逸飞、赖礼痒……他们是上海美专的毕业生,他们厌恶已占据中国艺术主导的苏联现实主义传统,试图在政治与革命题材上,实践对于德加、门采尔、柯勒惠支的理解。
初中毕业后,陈丹青的知青生活在赣南、苏北的农村和上海之间来回转移着。他试着摆脱沮丧的农村生活,他用50元贿赂南昌一所文艺学校的招生者,却还是失败了。他的艺术天赋偶尔派上过用场,他为江西人民出版社画过3本连环画,还曾为大队办的骨灰盒厂服务过——青松、白鹤、夕阳、落日、兰花,他将这些形象绘在骨灰盒周边的空白处。他最愉快的时刻,还是溜回上海的油画朋友圈子,他和那些美专的学生已经相熟,他们躲在屋子里偷偷听三十三转的古典音乐老唱片,切磋如何打破已成为教条的苏联油画技巧,对于重新开始的全国美展议论纷纷。陈丹青第一次前往北京就缘于1974年的全国美展。怀揣从家里要来的40块钱,他换了好几次火车才赶到。“第一次上北京就像后来到纽约、到巴黎,走进中国美术馆就像走进卢浮宫,一泡一整天,赖在几幅画前,后面全是人挤着,比现在印象派展览的观众多得多了。”他回忆说。
这种热忱象征了陈丹青对于坐标的渴望。他们是一群散落的种子,凭着本能发芽与结果,能依赖的只是从紧闭床帘漏过的几缕阳光。毛泽东时代的中国,既与整个世界割裂开,也埋葬了自己的传统,而陈丹青和他的朋友,则依靠零星寻找到的历史遗迹、相互间的鼓励与影响而成长。青春无所畏惧的生命力、对僵化模式的反抗,还有那个时代特有的对恢宏气势的热爱,激发起他们的想象力与创造力,并以一种错乱而意外的方式爆发。
于是在1976年秋天的西藏,陈丹青看到却是库尔贝、列宾画笔下的风物,是19世纪的俄罗斯的现实主义传统,他也记得朋友魏景山劝告——不是以素描去陈述对象,而是在对象中看见素描。
他还在拉萨遭遇人生中另一次重大历史事件——毛泽东的去逝。这一事件激发他画出了《泪水洒满丰收田》,金黄色稻田里、身穿皮袍的藏民,正围绕在一个小收音机旁,毛主席去世的消息通过无线电波传来,他们神情悲壮……
这幅154×235cm画作,成为陈丹青的成名作,它入选当年全国美展,挂在令这个年轻人仰慕的中国美术馆里。它给人带来的冲击来自于画面的情绪,就像他自己所说的:“画工农兵哭,这在当时绝对不可以,可那是哭毛主席,但美术界欣赏的是悲剧性。”
对于23岁的陈丹青来说,画面上的情绪或许是悲剧的,但在私下,他则感受到一种莫名的希望和躁动——一个时代结束了,等待他的将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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