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不寻常方式读的几本寻常书—— 《战争与和平》等


 

 

 

 

1969年学校彻底关闭,年轻人顶着“知青”的名义被驱往农村接受再教育。我不巧(或适时)得了急性肝炎,等到返回上海治疗时,GPT已高达1600以上。住院后一天,就有一病友因GPT过高而病故。回想起来,当时我能够坦然面对死亡阴影的是带到病房的书,高植先生翻译的《战争与和平》第三卷。恐怕已受到传染病毒的沾染,书主已断了索回的念头,因此它陪我度过了几个月的病榻生活。从反复诵读,我得到了莫大的安慰。

 

托翁作为现实手法的巨匠是无与伦比的,他文思高卓、文气磅礴,文体清朗、文字雄健,与雨果、莎翁有如三座高峰并肩雄峙。《战争与和平》从第三卷开始,有托翁对历史动力和权势互动的大段夹议,曾引起不少人的非议。如法文大师福楼拜对此就哭笑不得,以为全属累赘;托尔斯泰本人也曾游移不定,在书的各种版本里前后几度取舍这部分的内容。后来我才明白,按以赛亚·柏林的著名论文《狐狸和刺猬》的见解,托翁是一头多智的狐狸,尽管他愿意自己是只深邃、执着、追求单一目标的刺猬。我却以为,即使托翁本人有心成为刺猬,也必不局促于一只作家刺猬,他的终极关怀和博大胸襟必不止于文学,小说不过是他目标的一个载体而已。他在答复英国评论家罗斯顿的信中曾说,“我对自己是一个重要作家深表怀疑,……我真的一点都不知道百年后是否还会有人读我的作品,……因此我不想处于可笑的地位。”一百年后,为他的文字所折服、为他的精神所感召的,决不止像我这样一个失学失业而濒临病死的青年。我特别喜爱他的议论。托尔斯泰对历史伟人(以拿破仑为典型)的评述中认定帝王们不过是历史的奴隶,权威越高,越受制于各种力量的摆布,越不自由。而他的论断“历史,即人类的不自觉的、共同的、群体的生活,利用帝王生活的每一分钟作为达到各自目标的工具,”也一再得到了历史的验证。当时的我所要追求的固然不只文字的伟力,而当时的处境,又何尝允许人们憩享文字一端呢?从《战争与和平》开始,我对托翁的文章可说是有一篇读一篇,引为精神的北辰,他的“天国在你的心里”成了我的座右铭。终其一生托翁致力验证“上帝与人父子般的关系,人与人兄弟般的关系,” 假如没有天父,何来人和人的兄弟般的关系?总之,在父子反目、夫妇成仇、朋友之间互相揭发陷罪以求自保已成为通例的当时,人莫可奈何地堕入到无赖的境地,我从托翁的文章中汲取了莫大的信念力量。

以不寻常方式读的书尚有几本,再举一例以为追忆。开放前的信息钳制真如铁桶般严酷,稍不慎,即可堕入囵。偷听国外新闻,所谓“敌台”者,一遭猜疑,即有牢狱之灾。而在乡间务农,地处偏远,能逃避城市里的严密电波干扰,所以知青中有不少自制短波接收器,来突破障碍获取信息。我当年自制四管(晶体管)的收音机,并绕制了一个短波线圈,以便在农村的宿舍里收听“美国之音”之类的“敌台”。因为是众知青合住的集体户,唯恐室友们觉察,故意把短波线圈少绕数圈,靠手捏紧一根拖线才能补足电容校准到目标电台,手一松,电容随即变更。夜阑人眠时带上耳机,捏紧引线,“美国之音”就清晰传来;一有状况只需手一松,电波便跳回到“无产阶级专政”的波段上去了。如此这般,在文革中的几年里,竟能持续接收“反革命信息”而未遭祸害。我打着哆嗦听到的诸如“林彪元帅在外蒙坠机”和“毛泽东的遗孀在政变中被囚禁”之类的特大消息,都比大众早得多。

“美国之音”每天晚上在教授“英语九百句”之余辅以阅读节目,由何立达女士朗诵马克"吐温的“汤姆·索亚历险记”。从汤姆为了逃学被波丽姨母拔掉牙齿,到诱人刷墙赚取利润初具领导人气质,到与哈克一同和印第安老约斗法,到获得意外之财被法官收养,最精彩的是哈克在密西西比大河上遨游和探监老父亲,在在令人神往。何女士清新曼妙的声音至今历历在耳,我也曾因之遐想她皎好的面容。后来到美国留学,才有人告知,何女士已是六十上下的老妪,觉得颇为有趣。但不经意间,我的英语水平大有长进。1981年底留学,在美国补考 TOEFL,我的考分几乎到了六百,在同校百余名大陆留学生里是仅有的高分,不能不说是远程电子教学的一项副产品吧。

“七”乐无穷,尽在新浪新版博客,快来体验啊~~~请点击进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