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否相信生态灾难预言呢


                                            《鸟窝人》之二

 

三天后,孙子“小丫头”就去沙岗新村上学了。

毕竟,外边的世界热闹新鲜,比守在老树上啃压缩饼干有趣多了。

馒头大娘也下得来,慢慢溜达到被冲塌的自家老房基那儿,发起呆来。残垣断壁,满目荒凉,地窖口像黑乎乎的狼洞般张开着,她更是不敢正眼瞧它。老伴当时就是被堵在地窖里淹死的,泥石流就如水泥灌浆般灌满了地窖,当时可怜的老伴儿是听她话晚饭后下地窖清理冬季萝卜的。她觉得对不起老伴儿。被挖出来时成了泥人的老伴儿鼓突着双眼,像是要对她说什么。馒头大娘走开去,举目望起下游平滩纵远的空河谷。眼神迷茫。她的两个儿子两个儿媳还有四个孙子,都远在那平滩纵远的河谷里,尸骨未见。或许冲到大海里去喂鱼了吧,她这么想。她又回头望了望那棵老榆树。依然苍老地挺立着,却很孤独。她似乎突然发现这片河滩河谷里,只存在着那么一棵孤独的老树,而多处地带都裸露着,光秃秃的。

老榆树是她老伴儿的先人栽的。先人栽树,后人爬树逃命。保存了一脉香火,保住了一条根。现在她也只有这条“根”了——“小丫头”。她得保护好这条“根”。

第二天起,馒头大娘走了很远的路,从一个苗圃上背来了两捆树栽子。然后,在老房基和空河滩上插条子栽树。

晚上,放学回来的孙子“小丫头”,望着脸色变黑红的奶奶那么吃力地挖坑埋条子,十分不解。

“奶奶,在这没有人住的空河谷种树干啥呀?

“瞎说,不是俺们俩住着吗,俺俩不是人呀?

“那种树干啥?

“为了你。为了保住你这条根啊!

“为我?啥根不根的,奶奶,你又犯糊涂了。”

“奶奶今天才最明白了一件事,要是当初这河谷河滩上树多,你爹妈叔叔婶婶他们,就有得抱了,就跟俺们一样,逃过那洪水了不是。”

“你老是担心再来洪水冲走了我呀?

“对呀。”

“那咱们搬到沙岗新村不是更安全了,省得你老种树了?

“那沙岗子?”馒头大娘摇了摇头,“我才不离开我的老树鸟窝儿呢,天下这里最安全。再说这儿是咱们的老家,埋着你爷爷。”

“对呀,咱有那棵老树,还种小树干啥呀?

“万一我老了,我死了,你又上不去老树怎么办?你不是可以抓住这边的小树了?

“奶奶想得真周到,嘿嘿嘿……”孙子“小丫头”不当回事,嬉笑着,且当奶奶又犯魔怔,随她自个儿插条子。他爬上老树草窝起他的饼干来。饼干牙床,他用脏乎乎的食指刮掉沾牙的饼干,又放进嘴里咽下去。

“奶奶,咱们没菜吃。”“小丫头”向树下喊。饼干和方便面是让人腻味。

“会有的。”馒头大娘说。

第二天,馒头大娘在老树下又侍弄出一小片菜地。然后,她又天天去插条子。不几日远赴一次苗圃树苗。她干得不慌不忙,但不停顿,天天栽埋,太阳一出来就下树来插条子,太阳一下山她就爬到树上“鸟窝”里歇息。有一点是固定的,她从来不在地上过夜。她说谁知道那洪水啥时候冲下来。就这样,她整整干了一春天,插满了原先空荡荡的河谷河滩。

然后浇水。从那条底部流着蛤蟆尿样水的羊西木河里挑水,一一坑地给插的条子浇水。她要浇活它们,看着它们长大,以至到她小孙子能为止。到那时,她可以闭眼去了。现在还不行,她还得不停歇地干。在这干涸的沙河滩上成活一棵树,难着呢。需要侍候月子里的婴儿一样侍弄才行。她有这个耐心,也有这种耐力,一看蹦蹦跳跳放学回来的孙子——她的“根”,她就浑身充满了劲儿,充满了希望和乐趣。

可她的孙子并不在乎这些。

有一天晚上,躺在树上“鸟窝”里,“小丫头”对奶奶说:“奶奶,我想住到新村里去。”

“为啥?”奶奶奇怪。

“天天来回跑十里路上学,我嫌累。”

奶奶沉默了。

“你是嫌弃这老树鸟窝儿了。”过了片刻,奶奶叹口气说。

“星期六星期天我回来陪你还不行啊?”“小丫头”噘着嘴恳求。

“行,行。反正念完了书,你还得回来这儿的,等你长大了,在老树下盖个房子再娶媳妇,把你的根续上……”

“奶奶,你瞎叨叨啥呢,长大了,我到外边去了,到城里去打工呢!

“到城里打工?你打算……永远不在这儿住了?”馒头大娘茫然了。

“奶奶,你不明白……”“小丫头”太让奶奶伤心,不再想说这话题了,以后的事到时候再说吧,于是他就闭了嘴,假装睡过去,还打出了小呼噜。

馒头大娘却望着黑茫茫的河滩河谷,久久不能入睡了。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一直那么望着黑夜的河谷。

到了第二天,馒头大娘还是让孙子“小丫头”到沙岗新村住着上学了。借住一位亲戚家。走时馒头大娘叮嘱说:“看着不好,看着出事,就赶紧跑回来上树吧。”

“小丫头”笑了,说:“能出啥事呢,奶奶你真是。”

“说不准,这天下,说不准……现如今这老树上是最安全的地方。”最后还是这句老话。小孙子什么也不说地又乐了。他真的确信奶奶是老了,糊涂了,随她说吧,不要跟她争辩。

就这样,孙子走了,留下孤独的馒头大娘住树上。依旧是日出下树种树,日落上树住宿。默默地,日复一日地做着她想做的事情。她侍弄出来的菜地她吃,后来又在河滩上侍弄出一小片庄稼地,也够她自给自足了呢。

后来那场风暴就来了。

那会儿是傍晚,馒头大娘刚从树下小菜地里揪下两根黄瓜吃。

那是一种草原沙地上常见的白毛儿龙卷风。像一根根白色的柱子,从平地上拔地而起,旋转着直入云天,远看犹如静止的连接地和天的圆形柱子。难怪古人咏诗曰:“大漠孤烟直”。其实后人解释有误,那不是真,古时大漠不可能储备那么多狼粪烧烟,也不可能那烟直拔云霄而且久久不散。只有到大漠草地亲自走一走,才会彻底认定那就是白毛龙卷风。眼见为实嘛。只要你往草岗上一站,前后左右都会有几根柱子围着你转。

刚开始馒头大娘没有在意,她只在意洪水,风嘛,科尔沁沙地八百里瀚海,哪天不见风呢。后来,她觉得空中好像奔驰着什么群兽,有一种轰隆隆轰隆隆的声音,她的老树的顶部抖个不停。地上的草屑和尘土也卷动起来了。一阵风冲过来,刮得她趔趄了一下。她嘴里自语这风力还不小呢。说着她就爬上老树窝里,躲避那风势。她抬头看了看天,心里“格登”一下,一根不算大的白色柱子袭击了她的老树,后边和左右还有几根更大的白色柱子正在向老树靠近,这真是树大招风。树顶部的灰鹊窝里,那对灰鹊正在“嘎嘎”叫,那声音可不是平时那种喜庆,而是满恐惧的惊叫,它们又不敢飞出逃避,旋风的力道太强,会把它们抛到九霄云外七零八落。

馒头大娘嘴里念起佛来。她预感到今天的旋风不一般呢,她发现远处和近处有着好多好多白色的柱子在旋转,面积很大地袭击了这一带。她遥望了一眼沙岗新村那边,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那一带更是白茫茫一片的沙幕。地处高沙岗,风力远比河滩这边大了许多。

馒头大娘开始采取行动。她不能像那对灰鹊那般缩在窝里没有行动,她要自救。她先是用绳子跟树杆绑牢了木梯,然后又用绳子缠绕她的“鸟窝”,跟这棵老树杆死死连结在一起。

这时几股更强力的白色柱子缠住了老树。

伸出头,“呜”地一下,风把她的抱头巾卷走了。那个为她遮阳挡风的褐色方巾飘飞在高空,犹如一只黑色老鹰,时而下时而上,渐渐消失在很高很高的天上不见了。馒头大娘拢了拢披散下来的灰发,脸色变得焦黄。她十分紧张。这时,她也看见了那鹊窝,树顶的灰鹊窝,“呼啦,呼啦”地动,搭窝的那根高犹如一张弯弓般被风力拉成直角,来回弹,终于,那鹊窝“哗啦”一声散了架,纷纷飞进风中,两只灰鹊发出一声哀鸣,无情地被抛进旋风中挣扎起来。比起强大的旋风,它们的翅膀太渺小了。扇动几下便失去挣脱力,然后如两片树叶般随着旋风旋转起来,直到连接天的顶端部分不见了。

馒头大娘再次吓呆了。跟去年遇到洪水那会儿差不多。她暗暗庆幸自己比那对灰鹊聪明,提早绑牢了自己。可是她的高兴没维持多久。

她依存的这棵老树完全陷入了强大龙卷风的中心漩涡。老树的上端,受枝叶茂密所累,招风得最疯狂。有些枯枝开始噼哩叭啦折断,新出的树叶纷纷剥离树枝卷进风中,整个老树上部摇晃起来,甩过来甩过去。

“阿弥陀佛!”馒头大娘长这么大头一次遇见这么大白毛儿龙卷风,脸色由焦黄变得苍白如纸,没有一丁点血色,嘴里只说,“老天要干啥呀?老天要干啥呀?非毁了我老婆子不成?

但她仍没有放弃行动。有了行动就有了希望。

她在她的鸟窝里又找开绳子。没有绳子,都用完了。她就想法解开了最初木梯子的绳子,然后缠绕住自己的腰,把绳子另一头拴牢在自己鸟窝下的基础横上。

显然,她又先了一步。

这时,她听到了一种异样的声响。“嚓嚓——”这是个震天动地的巨响。如雷声,如地裂,如海啸河吼。她突然感觉老树的上空变轻了许多。她抬头一看,才发现老树的树冠不见了,老树三分之一部分拦腰折断,成了光秃秃的老树,只剩下主戳在那里。馒头大娘连叫出声的胆气都没有了。这是多大的风力啊,把她相依为命的百年老树拦腰折断!接着便是她的鸟窝了。那顶的蒲草啦,篱墙的茅草啦,还有部分围篱笆啦,纷纷散落,七上八下,随着旋风在空中悠荡。她的鸟窝只剩下四面透风的空壳,其实就剩下了几根柱子,那也是因为她提前用绳绑上的好处。

馒头大娘紧紧抱住那横,哭泣起来。

她见自己鸟窝被吹散架,十分伤心。

她不由得愤怒起来。那白色的柱子吐唾沫。

她又唱骂道:

大风大风奈何我,

老娘我有树杆抱!

大风大风气死你,

老娘就是不走!

风也愤怒了,呼啸着,卷着,用万钧之力击打她那树的身躯。那是一个很瘦弱的、简直像“树皮”般的瘦小躯体。没有多久,风力就把她躯体给离了树杆。但是,拴的绳子又把她给拉了回来。于是,她的身体就在横树杈下来回摆荡起来,像一个荡秋千的游戏者。

就是这样,馒头大娘仍然没有放弃。她又行动起来。

她伸出双手抓住拴绳,费力地一点一点往上爬。她引体向上。她的手掌抓出了血。她已经是半昏迷半清醒状态。只是脑子里有个强烈的求生欲望和不服输的劲头,潜意识中鼓动着她。另外一个就是她放心不下的她那唯一的一条根——孙子“小丫头”,使她始终未松开那条上爬的绳子。

她的双手这会儿完全是在下意识地挣爬。她的手也已不知道了疼痛。甚至她已经没有了身躯物体的感觉,唯剩下上爬的意念。其实,是她的意念在往上爬。

还抗争着那么强力的旋风。

她又一次成功了。

血肉模糊的手终于使她一点一点引体向上,攀上那根权。她抱着横上边,又用那根绳子把自己缠绕绑在横上,双手死死抱住树杆,那十根手指几乎都一个一个嵌进了树皮里。

她再也不会被风力吹走了。除非风把老树连根儿拔起。可是削去上半截招风的树冠的老树树杆,此时已变得轻松之极,那些白色的烟柱也好像失去了缠住它的兴趣。

馒头大娘放心地昏迷过去了。也顾不上那些落的树杈断和风吹来的沙石击伤她的肩头了,后背了,腿部了,反正是全身没有一个好地方,被撕成碎条的衣裤下遮不住也快被撕成碎片的血肉模糊的躯体。

她居然半夜还醒过来一次。

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风完全停了。黑夜中她感到非常孤独。甚至感觉得自己在暗无天日的万丈深渊中,独自处在世界末日里。

我的“小丫头”怎么样了呢? 这是她再次昏迷前脑子里出现的唯一的问题

第二天,政府又来救助受龙卷风灾害的地区。

沙岗新村又没有了。地处高岗,可洪水,却正好受风。龙卷风了本不牢固的豆腐渣新盖的房屋。死伤失踪好多人,其中就有馒头大娘的那条——“小丫头”。被大风不知冲卷到何处,始终没有找到尸骸。

活着的人们,到了下午才想起来老树鸟窝里还有个馒头大娘。

当救死扶伤者们赶到河滩老树那儿时,发现馒头大娘还活着,可那棵老树却只剩下半截树杆,没有了树冠。馒头大娘正一瘸一地哼哼着。

人们问:“大娘,你没事啊?”好像她应该有事似的。

馒头大娘说:“没事,没事。我好好的。就是我的老树不行了。”

人们说:“哎呀,大娘,你真是神人,洪水飓风都奈何不了你!

馒头大娘用衣袖擦一下嘴角的血迹说:“哪里,哪里,做人得活着不是。你看着我的孙子没有?他怎么不回来看我?

人们缄默了。

还是她那位瘸了一条腿的远房侄子答对她:“‘小丫头’没事,在我家呢,等你老身体恢复了让他回来见你老……”

“我知道了。”馒头大娘再没有问一句孙子“小丫头”的事儿。

她又央求着政府的干部们,在原址上帮她复建她的“鸟窝”。她说啥也不下来在地上盖房居住,仍说树上安全,固执得像一头牛。

干部们拗不过她,只好在那棵没有了树冠的老树横上给她修复了那“鸟窝”。这回她没有拍手乐。默默地爬上去躺下后,再也没有出来。

据说也来了好多记者,想再次炒作这位神奇的住人”馒头大娘。可她一概不接见不回答,人们也无法看到她。她把那根木梯子撤到树上去了。

仍有锲而不舍者,树下仰起头提问。

“大娘,这回秃冠树上的感觉如何?

“……”

“大娘,龙卷风和洪水哪个更可怕?

“……”

“大娘,你真是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啊!

有人从旁揶揄:“让你去斗一斗,还乐不乐!站着提问不腰疼,那天地是能斗的吗?

据说也来了好多捐钱捐物慰问信,馒头大娘也一概不接受。

好多天后的一个漆黑的夜晚,有人听见她在树上“鸟窝”里喊:“‘小丫头’,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奶奶给你讲故事:从前有棵树,树上有个窝,窝里有两人,大人给小人讲故事……”

然后是一阵笑,笑声很轻。闻者色变,毛发直竖。

三天后人们发现,她已在她的“鸟窝”里咽气多时。

人们埋了她,但没有拆那个神奇的“鸟窝”。现在还留在秃顶的老树上。

据说,她插的那些条子倒成活了不少,将来也能成大树。

只是不知道将来再下来洪水和飓风时,还有没有活着的人去那些树。反正有一点是肯定的,地上不安全,地上不太平,那洪水和飓风肯定还会来。

  

               于2009年12月28日        北京金沙斋

                 结束后的心声:为即将到来的新年祈祷,为多劫的地球祈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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