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沙化的历史与现实


科尔沁,曾经叫草原,后称其为沙地,号称“八百里瀚海”。

有人说,这片沙地是草原被人类“啃”(垦)过后吐出来的渣子。

过去每年,大风从这里狂卷千万吨黄沙,袭击京津地区,遮蔽大半个中国,以致刮落到日本及东南亚诸国;据说那时候从天安门城楼每年要清扫出几吨黄沙,这里就有科尔沁沙地一份功劳,它是那一场场沙尘暴的祸源之一,全国四大沙地中排行老大,位于内蒙古东部西辽河和西拉木伦河老哈河流域。

十年前,我曾迎着风沙进入科尔沁沙地做调查,伫立在一座叫“塔敏查干”(地狱之沙之意)流沙带的五百米高沙峰上,俯瞰脚下茫茫白沙滚滚黄尘,发过感慨:难道这里,过去真的被叫过科尔沁草原吗? 难道这里,真的是那位清初辅佐三代皇帝而闻名天下的孝庄皇后美丽故乡吗?

草原,并非“农原”,年降水量不到二百毫升的草原不适合农耕,可晚清政府和民国军伐大量开垦科尔沁草原,执行不当的农垦政策,仅用一百多年时间就沙化了一千万年的科尔沁草原,嘎达梅林等无数仁人志士反抗奋争丝毫未能阻挡住开垦和沙化的步伐。

今年金秋时节,我再次踏入科尔沁沙地。

猛然间,我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依然是站在那座巍峨的“塔敏查干”沙峰上,可脚下四周全然不见了原先那茫茫沙海百里漠野,而呈现在眼前的是一望无际的灌草木绿海,绿意葱茏,绿染四野!

啊?沙海哪儿去了?延绵的“地狱之沙”哪儿去啦?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以为自己看见的是海市蜃楼,是幻觉。

这里已经是我们“塔敏查干”万亩灌草林了,原先的黄沙都被埋在林草下边啦,呵呵呵。回答我的是库伦旗旗长宝音达来,黑红脸堂,风尘仆仆。据他介绍,这十多年来旗政府全面落实党中央国务院“退耕还草”保护生态等有关政策,花大力气,禁牧禁垦,封沙育林种草,终于基本降伏了这片远近闻名的百年恶沙。

“人定胜天”不可能,可人随天地自然,按老子说“道法自然”,崇尚自然,科尔沁沙地就能重新找回绿色生机。看着眼前令人眼晕的绿色景象,回想着过去滚滚黄沙,我心里无限感慨。我们乘坐的“沙漠王”越野车,在沙野上畅行无阻,可穿过“塔敏查干”这片万亩灌草林时却颇费了周折。小路两边茂密的“锦棘儿”草藤和沙枣棵子噼里啪啦甩打着车体,从沙柳丛中惊飞出三两只野雁和山雉,偶尔还能瞅见红红的火狐身影。

我们的车驰进原先一个叫敖伦的小沙村旧址。

这村子过去曾发生过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一名在外边当兵的年轻军人回家探亲,身上穿着一套草绿色军装行走在茫茫沙海中,显得格外醒目,这时有两头饥饿的毛驴从远处看见他,以为是一丛绿草或一棵绿树,就疯狂地追扑过来,嗷嗷叫着。吓得那位小军人拔腿就跑,魂不附体,两头驴一直追到村里还不肯离去。对绿草的渴望,让牲口都发疯,这种悖理现象让人欲哭无泪。

那时候敖伦村土地几乎全被流沙吞噬,东倒西歪的土房被黄沙掩埋半截,穷得叮当响,沙坨子上种的老苞米打不出年口粮的三分之一,全靠国家救济生存,被人污辱为“长脖老等”(水边等鱼的一种长脖子鸟)。

我站在敖伦屯旧址上,瞧见了一个生动景象:

一位二十七八岁的蒙古族少妇,正在“刺儿鬼”围起来的“草库列”林草带里放一小群牛羊吃草,她头上扎着红花头巾,脸色俊朗黑红,神态显得宁静而知足的样子。

“这里是敖伦艾里(屯子)?”我用蒙古话问她。

“穆呢,希得(是哩)。”她腼腆地回答。

“可村子不见了呀?”我疑惑地问。

那位少妇“格格”笑起来,自豪地说:“我们敖伦村早就‘收缩转移’生态移民,迁到三家子镇东边去了,这里现在是我们村民自己承包改造的生态经济圈。”我恍然大悟,面对这片几乎不认识了的沙地我内心忍不住激动。只见被封禁改造的“生态经济圈”内,茂密的灌草木牢牢固定住往日疯狂的沙龙,一排排杨树已成材,沙打旺、草木樨等优质治沙牧草绿意盎然,显出一派生机。那少妇还告诉我,她家现在养着十多头科尔沁黄牛,每头牛可卖七八千元,还有百八十只羊,粮食也自给自足,每年平均收入达七八千元。原先那个沙子埋到脖颈的沙村不见了,一年四季嗷嗷待哺的“长脖老等”农民不见了,面对这健康漂亮神情恬淡的幸福少妇,面对这生命复苏充满绿意的旧日沙区,我震惊了,我感动了。科尔沁沙地正在发生历史性的逆转,正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当然,取得眼下的成绩并非轻而易举。

一位西方哲人说过:“人类从地球索取的是物质,吐出来的却是渣滓。”

科尔沁人为清理这片“渣滓”,展开了艰苦卓绝的血与火战斗。

    离“塔敏查干”流沙带不远的是奈曼旗沙化区,属于科尔沁沙地核心区域,处于蒙古高原和西辽河平原的缓冲地带,该旗有一个叫巴音塔拉的乡,本意为“富饶的草原”,如今已变成一种讽刺,因土地沙化牛吃不着草就啃旧河床土和草根连着沙,结果胃肠里塞满泥土,肠梗堵而死亡,羊则没草吃就互相啃身上的羊毛,结果羊都成了赤裸无毛的光板怪物。

    上世纪八十年代起,这里开始了沙化治理。人们在绝望中要杀出一条血路。

    巴音塔拉乡有位村党支书名叫希日莫。五十多岁,其貌不扬, 瘦削身材。他先带头把家从从几十户人扎堆儿“拱坨子”大村搬出来,选一处沙窝子洼地扎下来,肩扛车拉地运来旧河床黑土垫这片沙窝子,再掺拌进牛羊猪粪等农家肥,改造出一片自给自足的口粮地。然后,再用铁丝网封住房后白茫茫的明沙带,足有上千亩,不许自己的和别人家的牲口进去啃坨子。三年后见效,封死的房后那片沙坨子里已长出一片片的楚力格尔草(沙蓬子)和沙巴嘎蒿,绿油油甚是喜人。

    当时旗政府如获至宝,总结推广“希日莫模式”,并把这一样板定名为“希日莫模式生态经济圈”。他们通过这一“模式”认识到,科尔沁沙地沙化年代不长,地下水源还充足,只要封禁沙坨子不乱“拱坨子”,不让人类活动,自然就有自己恢复绿色生态的本能。为扶持这一“模式”,解决水源和灌溉问题,政府请出中科院兰洲沙漠研究所奈曼工作站的王康复教授做技术指导。王教授说,这里是后沙化草原,地下水位很高,整个沙坨子是一个比较理想的蓄水池,每个沙窝子洼地都能打出水量不小的小沙井。他们从旗水利局派出打井专家,给希日莫承包的几所沙窝子打出小沙井,接着又帮助希日莫在封死的沙坨子里种植沙打旺、草苜樨、锦棘儿等既能治沙又有经济效益的优良牧草。

接着,适时召开“希日莫模式生态经济圈”现场会,统一思想,全面推广这一模式。谁也没想到,一个不起眼的小老头希日莫,似是不经意间只为生存而搞出的这个模式,居然在整个科尔沁大地上树起了一面大旗,一个样板,成为一个典范。它向世人宣布:科尔沁沙地是可以治理的!

小老头希日莫干出了大事,上世纪九十年代在科尔沁沙地上趟出一条生路。很快,“希日莫模式”在全内蒙古自治区推广,希日莫当了全国劳模。干事的年代,需要干事的基层干部,这是时代的需要。

我在奈曼旗另一治沙典型兴隆沼林场,见到联合国治沙专家、联合国“009项目”负责人法国人希古博土,他这样对我说:“科尔沁沙地正在有效治理,正在为人类探索出一条成功的治沙经验,是个奇迹,很了不起。”

“科尔沁沙地的改造和生态建设是一项系统工程,只有顺应自然规律,实现‘天地树草’合一,坚决落实‘收缩转移’战略,实行‘封、禁、退、转、建、’等措施毫不动摇,才能达到理想的目标。” 通辽市市长傅铁钢在“塔敏查干”万亩林现场会上如是说。人类的思想,不断地从自然王国走向自由王国,共产党人在实践中,在与大自然的接触中不断地改变着自己的思路,升华着自己的认识。人类在这片广袤大地上首次以科学的态度尊重自然,这是对过去盲目的“征服自然”“人定胜天”其实是“掠夺自然”的一种拨乱反正,是迷茫了多少年后才回归本源,重新感悟到老祖宗崇尚自然“天人合一”思想的伟大。科尔沁大地,一百多年来从草原到沙地,呻吟哭泣无望,今天重新开始欢笑,这是历史性的转变,在创造新的历史。毕竟人类是大地之子,自然之子,唯有依附自然崇敬自然才会有出路。

据中科院“沙漠化土地空间分布遥感监测”即卫星监测显示,近二十多年间,科尔沁沙地在通辽市范围内的沙漠化面积已减少了一千二百万亩,在全国四大沙地中唯一出现了总体好转的趋势。通辽市被国家林业局授予全国林业生态建设先进地区称号,被评为“全国绿化先进市”,通辽市林业局被评为“全国防沙治沙十大标兵单位”。这是实至名归。当然,这一切仅仅是开始。

                           2009912日从科尔沁返回之夜。

                        注:本文缩写篇已发在今年11月25日<人民日报>大地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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