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突然想起了米盖•德•乌纳穆诺,这个狂人,这个堂吉诃德,这个可敬爱的悖论大师!
大约是在1992年前后,在中国的许多书店里出现了一本体量不大的小说,书名叫做《雾》,记得好像是黑龙江人民出版社出的。我被这本书迷住了,那时的我年轻,情窦初开,一切与爱情有关的美好事物都获得了特殊的魔力来诱捕我,并会在自己心底激起波澜。而这本书似乎是关乎爱情的,尤其是那奇异的封面,似乎直接指向了某种坚韧的、患难与共的人世真情:
那应该是一片苍莽的景象,昨夜亦必是下过巨量的雪雨,而此时的风似乎很大,无边的大雪和整个天地都已经安静下来。就在这天寒地冻的白雪相衬的背景之下,突然出现了两个青年男女的背影,衣带飘飞,互相支撑着在雪地里蹒跚前行,那两个小小的人啊,就在这漫山遍野的雪地里互为拐杖,而他们步向的远方却是一片未知的积满白雪的密林。
我被这一幕感动了,我相信自己看到了一种珍贵的爱情。我那时根本不知道,当然也不顾这个作者——西班牙的一个唤做乌纳穆诺的男子——是谁,是哪个年代的作者,又有些什么奇异的作品。
而买下这书后,我很快就将它读完。这是一部典型的现代主义悲喜剧。主人公奥古斯托生活空虚,整日生活在迷雾之中,后来加上失恋就想寻求死亡,于是找乌纳穆诺商量,希望自己获得一个自杀的结局,乌纳穆诺却告诉他,其实他不过是个小说里边的虚构人物,并不存在,所以自杀是不可能的。而奥古斯托便要求乌纳穆诺让他存在,让他活下去,但事实上他也没有存在的权力。而在小说的开篇居然是主人公奥古斯托的一个朋友写的序言,结尾也煞有其事地以奥古斯托的狗的身份为主人写下的悼词,总之,小说里面充满了无尽暗喻和嘲讽,有忍俊不禁的喜乐,更有深刻的悲戚。
此时,我已经发觉它其实与爱情的关系并不大,倒是里面藏有的某种神秘主义哲学,却在偷偷地发出幽暗之微光。至于封面上的那场大雪根本就没有在这小说里面发生过,纯属子虚乌有之物。而事实上我也相信,西班牙这么个以炎热著称的国家,与雪尤其是大雪其实没有多少缘分。
但我还是无可救药地喜欢上了这个封面。我于是将这个封面复印下来,并放大,贴在自己的寝室床头。那黑白色造成的沧桑感,令我更加痴迷于某种爱的气氛之中。那场大雪和爱的故事更像是发生在我自己的岁月里。
后来我慢慢了解到,这个乌纳穆诺不是一般的人,在19世纪和20世纪过渡期的西班牙历史上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而且是个文学全才,举凡小说,戏剧,诗歌,散文等都有不凡的业绩,在该领域,他似乎试图打破所有的文学体裁的框框和僵死的教条,而在文学的内部自由飞舞。另外,作为公共知识分子和大学校长,他还拥有极强的社会使命感,曾因反对独裁而两度流亡于异国。而其重要的哲学著作《生命的悲剧哲学》,我想其地位大略相当于西班牙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风格俊爽而沉郁,并充满了狂想、血的蒸气和肉的搏动,那是用整个生命而不仅限于以头脑来思考的著作,激情飞扬不亚于烫手的诗篇。
在读了《雾》以后的日子里,此人的书,我几乎是见一本买一本,已经不分青红皂白了。我后来读到了他的另外一部很有意思的小说,名字叫做《殉教者圣曼奴埃尔•布埃诺》,大意是说:一个名叫曼奴埃尔•布埃诺的虔敬无比的圣徒,他安慰着教区里所有的灵魂,无论是活着的,还是死去的。人们是那么地相信他的甘露一般的话语,而他的布道拥有无比的魅力,人们在他的声音里听出了神的声音,在他的面容里面认出了神的面容。而多少人为了看清神的面目而来到他的面前寻求恩典,又无不满载着神的祝福,喜极而泣地归去。但是,最后的岁月里面,人们却发现了一个重大的秘密——这是圣徒自己说出来的,他说,我根本就不相信神的存在!
我拥有一本精装本的《20世纪西方哲学家大辞典》,乌纳穆诺是少数几个入选的西班牙思想家,在这段文字的最后,转引了乌纳穆诺自己的一段话,他说:
“上帝默然无语,因为他是一个无神论者。”
谁知道呢?也许上帝就应该是个无神论者。
我还记得有这么一个关乎乌纳穆诺的逸事:
某次,他得到了国王的勋章,他神色不改平日,气度傲然地入宫领奖。国王看他那副雄踞扬眉的样子,可能是出于好奇,不禁问道:“乌纳穆诺先生,你觉得你配得上这块勋章吗?”乌纳穆诺说:“是的,陛下!”国王说:“但是,很多领奖的人都是这么说的,我心中惶恐,并受之有愧,!”乌纳穆诺说:“是的,他们和我说的其实都是实话!”
至于我为什么突然想起乌纳穆诺来,我已经不很确切地知道因由,也许就因为我走在大风之中而联想到那场虚构的大雪吧,想起乌纳穆诺的《雾》时,我正一个人走在异国的大风里面,我从一家韩国人开的店里出来,走到了英国的街上,一手努力撑住从中国带来的雨伞,一手提着十来包我爱吃的东方面条,迎面的人流我一个也不认识,而那横扫猛吹的风,却让人有被刮倒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