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光炜教授博士生张伟栋有志研究八十年代的朦胧诗,为收集朦胧诗的资料不遗余力,系统查阅了我有关朦胧诗的文章,向我提出问题,集中在文字记载以外的活的历史信息方面,我作了回答:
我与“朦胧诗”的论争
1,您在《我的桥和我的墙》这篇学术自述的文章中说,“从写那篇‘崛起’的时候开始,我就非常坚定地相信文学的特殊价值和政治的、用理性价值的区别”,比较您在《新诗发展概况》的写作所持有的“政治化”的观念和立场,这种转变是非常巨大的。在新时期有很多人也都经历过这样一种从“政治的、实用理性价值”转变为坚信“文学的特殊价值”,这些人的转变大多都表现为“去政治化”的路向。我想问的是,您的这种转变与对某种政治体制的不信任有着直接的关系吗?这里面是否还有着其他具体的事件或是原因?现在回过头来看,您是否可以为我们描述一下这种转变的具体过程?
答: 1952年,我考入江苏省昆山中学高中部。一天,看到新华书店处理解放前的旧书。其中有一套胡风编辑的《七月诗丛》,只缺一本艾青的《向太阳》。我买下这套书,很快便爱不释手。
我知道,毛主席在《讲话》中对新诗不满,号召以民歌形式创作。可看了《七月诗丛》,我却对当时最红的民歌体诗歌,如李季的《王贵与李香香》等等的诗歌看不下去了。“千里的雷声万里的闪,红旗一展天下都红遍。”还马马虎虎,至于“不是革命我们翻不了身,不是革命我们结不了婚”,这是诗吗?我只能硬着头皮强迫自己相信:这是好诗。但是,《七月诗丛》还有其它一些诗集叫我爱上了何其芳、绿原、鲁黎、天蓝、陈亦门(阿垅)等人的诗,形成了艺术趣味,闻一多、徐志摩、还有艾青、田间早期的诗作,在我心里,这才是真正的诗。那时,我自己也开始学习写诗,不久,还在上海《青年报》上发表了一首新诗。有了实践经验,对武断地鼓吹民歌体的主流思潮,就越来越感到不对劲。虽然在政治上,我为生活在“毛泽东时代、斯大林世纪”而感到自豪,但是,在艺术上,我常常感到与官方提倡的诗风格格不入,对于硬性的民歌崇拜极其厌恶,民歌表现手段是比较有限的,所能表现的,也往往是比较单纯的农村生活和情感,其表现力,怎么能赶得上世界诗歌?我隐隐约约感到,有一种拿民歌压抑诗人创作的官方意图,把王老九的农民诗歌抬得那么高,而且是众口一词,简直是睁着眼睛说瞎话。
1955年,我考入北大。很快就参加了诗社。我的眼界大开。我沉醉于马雅可夫斯基最有名的长诗《好》和其它一些短诗之中,他的《开会迷》是列宁推崇的,斯大林还称赞马氏是苏联最有天才的诗人。他的“我是穿裤子的云”,我觉得,想像寓意都极丰富,很过瘾,相比起来,李季等等哪怕是解放写的四行体半自由诗,都显得粗糙。后来又陆续读了智利的聂鲁达、他的“北亚美利加啊,像野牛皮一样伸展”更是精致。法国的阿拉贡、土耳其的希克梅特,这些都是共产党人,他们的诗都带有现代派色彩,意象新异,远民歌可比。还有洛尔伽,他是西班牙革命政府的文化部长,为法西斯长枪党所杀害,他的“在远方大海,笑吟吟,浪是牙齿,天是嘴唇”,令人心醉神迷。所有这些诗人,才华横溢,好像不约而同地在作着想像力的竞赛。人家也是革命的,马雅可夫斯基的名言是“无论是诗,无论是歌,都是炸弹和旗帜”,但,为什么人家在艺术上那样异彩纷呈,而我们的革命诗歌,却充满了生硬的概念?公式化概念化,反了多少年,越反越猖獗。诗坛上那些吹得天花乱坠的诗歌,实在太“土”。现在想起来,原因可能是,西方那些革命诗歌,都属于超越了我们所熟悉现实主义或者浪漫主义诗歌的流派。马雅可夫斯基早期是未来主义的代表人物。他有一句铭言,说是:“给庸俗的艺术趣味一记响亮的耳光”我觉得很精彩。聂鲁达早期是象征主义。他们的《伐木者醒来》《给斯大林格勒的情歌》有一度,每天早晨起来就念一段,真是过瘾。
我的审美情趣就是在这样的状态中潜移默化地形成。
我想,这样的诗,才是值得把生命奉献呀。我的心灵打开了一面灿烂的窗子。当时流行的诗歌,没有几首,能让我的审美情怀得到满足,包括闻捷的《天山牧歌》,在艺术上也还不能算成熟。就是名噪一时的贺敬之、郭小川的政治抒情诗,我也有所保留。不要说比起那些世界红色诗歌的经典之作,就是比起名不见经传的保加利亚的革命诗人瓦普察洛夫,也是相形见绌。
马恩明明声言不能像席勒那样作单纯的时代精神号筒,可我们的主流诗论却一再把时代精神当作最根本的艺术准则。
我听说,巴金的笔名是巴枯宁和克鲁泡特金的结合。我也给自己起了个笔名“马达”,意即马雅可夫斯基和聂鲁达。
后来,顺着这种艺术趣味,我又读了艾吕雅等法国左翼诗人的作品,他们的诗给我的震动更是强烈。他们在艺术上有种强烈的反叛意识,很对我的胃口。朋友说我有一点“迷洋”思想,我自己也感到有点危机。因为,我和政治概念和道德说教充斥的主流诗风格格不入。但我仍然喜欢叛逆,在一次团小组会上,我公开说,大学生应该有“叛逆精神”。理所当然地遭到了众口一词的围攻。
我在北大诗社做干事。诗社常办讲座。我去请过何其芳、冯至演讲。何其芳很认真,讲稿写满了蝇头小楷,我第一次听到在延安文艺座谈会前夕,何其芳是歌颂光明派,而艾青等则是暴露黑暗派。冯至则把刚刚翻译好的《海涅诗选》的序言先拿给我们。诗社还请过当时最红的两位诗人贺敬之和郭小川。郭小川比较开放,他对当时闻捷式的“有了奖章,女孩子就爱”的牧歌模式持保留意见,他认为人不那么简单的。那时也没有讲课费的概念,他骑着自行车来,骑着自行车去。贺敬之朗诵的《放声歌唱》,我至今记忆犹新,但是,我一直对他的艺术有保留。我认为他后来的作品,还不如最早十几岁孩子时期写的《乡村之夜》,像“黑八子叔叔站在高粱地里”多带劲。对他的政治抒情诗,我心中狐疑,因为,很明显,是对马雅可夫斯基的“扶梯形式”的模仿。
在反右派运动,我差一口气,当了右派,随之,失去了自信,有一种负罪感,痛切感到不改造自己的世界观,会变成人民的敌人,失去和大家一起唱《社会主义好》(歌中有一句“反动派,被打倒,右派分子想反也反不了”)的权利。我曾经在检讨中写过,为了祖国的富强,中国的知识分子不应该奢谈自由民主,最为迫切的是就是改造的资产阶级思想立场,同时改造自己的资产阶级的文艺趣味。差一口气,就是右派,让我还真有点后怕,常常真诚地感激党挽救了自己,以某种赎罪的心情,改造自己的文艺思想。因而在和谢冕、孙玉石、洪子诚他们一起写《新诗发展诗话》的时候,我竭力戒备自己的“资产阶级艺术趣味”,努力从无产阶级、劳动人民的立场观点、感情去分析《王贵与李香香》,尽可能从中找出艺术上的好处。其实,这只是理性上,感到非这样做不可,实际上,自己并没有真正感觉到艺术,许多话,也许不错,2007年,钱理群看了我当时对《王贵与李香香》的分析,他从文学史家的立场出发,说不错嘛。但是,我当时,确实是违心的。
除此之外,我还在后来的新诗写作中,也尽可能窒息自己的原初感觉,刘登翰把这叫做“回避自我”,我后来说,这是“歪曲自我”“糊裱自我”。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把一些假大空的套话,当成人民的、无产阶级的崇高。这种情况下,我经常处于矛盾之中,一方面,我失去了自我,只会模仿贺敬之郭小川式的颂歌和战歌,也就是当时所谓时代精神——“大我”的豪情,另一方面我的趣味,又特别亲近那些平凡的个人化的东西,也就是所谓“小我”的情调。这种矛盾,在一般情况下,是潜在的,而在和一些比我更为年青的诗歌爱好者交往的时候,就突显出来了。七十年代初,有一个叫做吴小龙的青年,拿他的诗给我看,他写一个“盲流”入城市的民工,唱起“凄凉的平阳小调”,他欣赏这种凄凉,而且“祝他好运”。这种小人物的凄凉,肯定不是无产阶级的大我的情调,可是我感觉到,和颂歌和战歌相比,有一种特别真切的、令人心灵颤动的感觉。我时常意识到,自己真切感觉到的,找不到诗歌语言,明明不是自己的感觉,现成的意象却左右逢源。最令我震撼的记忆是,从蔡其矫那里读到他不可能在公开刊物上发表的,很叛逆的诗。我在一篇怀念蔡老的文章中这样写:
阅读之后,第一印象就是惊异万分,简直是醍醐灌顶。几乎每一首,都使我灵魂震撼。有些句子,有惊人的影射,实属“大逆不道”,如“不要让灾难佯装幸福,不要让帝王扮成导师”“当颂扬之声不再感人”。如果有人出卖,只要一两句,就足以打成“现行反革命”。感人最深的是《屠夫》,具体诗句当然记不得了,现在从他的诗集《雾中汉水》查得,这是他1973年(正是我初到福州的时候)的作品:
当人猛增/而猪陡减/你满面红光/下巴叠成三层/想捞些油水的/都向你罗拜/即使是混毛的/浅膘的/灰色的/提着一块走过街上/也引来无数羡慕;/就在这/匮乏上面/崇拜上面/建造你渺小狂妄的权威。
我当时之所以感到惊心动魄,主要原因是,我一直感到我们的诗歌,组装英雄主义的豪言壮语,已经成了习惯,只能用有限的话语说话,换一种语调,就什么也讲不出来。蔡其矫还有一首《所思》,一样充满了反叛的情绪:
仲夏夜迟升的月亮/为黑暗的条状云掩蔽/一切都非常寂静/仿佛在等重现光明/受伤的老狗蜷伏在草地上/默想生活的残酷/对热情招呼不再信任/因为他并不愚蠢
在那文化专制的时代,把孤独感诗化是很危险的,何况其中还凝聚着受伤的感觉,而充满隐秘的期盼和刻毒的复仇的情绪。这是令人有点毛骨悚然的。震惊之余,有些振奋,振奋之余,也有些惭愧。我在当时,虽然,还没有觉悟到否定文化革命的程度,可是,在密友之间议论江青,发泄不满,已经不是很稀罕的事。但是从来也不敢想到过把这转化为书面的诗歌语言。文化革命期间,多少善良的人,往往就是因为书信、日记,而付出鲜血的、甚至生命的代价。严酷的现实,让人们学乖了,朋友、亲人之间,连书信都不敢写了(我和谢冕就心照不宣地互相不写信),何况把这些异端思想,字斟句酌,写成整整一本诗。蔡其矫显然把在密友间传阅他大逆不道的思想和艺术,当成一种乐趣。一种肃然起敬的感觉油然而生,不仅仅是他的勇气,而且也为他能把刻骨铭心的思索转化为诗歌。回想起来,我在极端苦闷之时,也曾经借诗发泄愤懑。惟一的一次,那是1969年春天,在华侨大学被隔离审查,一连四个月被关在一间斗室里,除了一本《毛泽东选集》以外,什么书也不给。但是,我充其量只能把咒骂写成打油,抄在从报页边上裁下来的小纸片上,卷成一个纸捻,插进眼镜盒的夹层。绝对不敢拿给任何人看,几年以后,有点后怕,终于取出来吞下了肚子。在蔡其矫的诗作面前,深深感到自己是个大俗人,写作品就是为了发表,而蔡其矫,写就是为写,放在抽屉里,并不想发表,就是给自己,给自己的朋友看看,过过瘾,如果有什么目的,也就是一种思想和才能的证明。这种境界是我所达不到的。虽然感到惭愧,但是,多多少少也有一点自豪,毕竟他把我当作朋友,把我当成能够进入他诗歌艺术境界的人物,这也许是那些徒有青春容貌的少女所不能到达的档次。
更使我震撼的是后来,他来了,一手托着一个手抄本的诗集,是两个年青人的。我狼吞虎咽地浏览了一个女工的诗集,虽然,虽然经历和我如此之不同,但是,她对人的隔膜的哀伤,对人与人之间沟通的渴望,还有可意会而难以言传的、潜在微妙的体验和意识,包括那无声的共鸣和温婉的默契,那样的微妙,那样的清纯,完全是另外一个心灵的和艺术的世界。我第一次听到了舒婷的名子,但是没有记住,但是那种精神清净之感却一直留在我心里。真正要记住舒婷这个名字,则要等到1978年底,舒婷诗歌引起了争议的时候。蔡其矫展示给我的另一个手抄诗集,是北岛的。给我的冲击也极具有震撼性,他的哲理性的冷峻和深邃,令我感到骨头里冒出来一股凉意。事过四十年,当时令我毛骨悚然的诗句,已经忘记了。只有一句,是永生永世难忘的:
世界,我们和解了吧
这句话,像刀子一样刻在我心里,可惜的是,后来多次阅读北岛的诗集,都没有找到。每逢我想起这句诗,冥冥之中,就出现了一个冷酷的面容,和被我们用颂歌来赞美的世界冷眼对峙,说是“和解”,其实势不两立。虽然那时,我并不完全认同他的这种孤独的姿态,但是,作为诗歌艺术的追求者,我不能不感到,这不仅仅是思想的,而且是艺术的突破。时间大概是1975与1976之间,我是真正感到自己的虚弱了。诗歌领域,并不是只有颂歌、战歌和牧歌的语言,另一种诗的境界,已经被开拓出来。我平时所感所思,老是被自己拒绝于诗门之外,可人家已经写得这样精彩了。说到这里,我想起来,后来,有人以为我在1980年开始为朦胧诗呐喊,是冷锅子里爆出来一颗热栗子。其实,并不是,我的内心早就感到了某种蜕变。用陈思和的话来说,这是一种“潜在写作”,不能发表的写作,播下种子。虽然后来我比较早就呼喊起来,但是,比之年青诗人,还是比较晚熟的,这可能是因为,在诗歌趣味这种精致的领域,脱胎换骨,是须要比较漫长的时间的,过了四五年,我才写出了《恢复新诗的根本艺术传统——舒婷诗歌与我们的启示》和那引起诗坛地震的《新的美学原则在崛起》。
1978年,舒婷的诗出现在福州马尾区文化馆油印的一本诗刊《兰花圃》上。这本油印诗刊居然发行到全国,甚至有新疆等边远省份的读者来信,就舒婷诗歌展开争论。这令我激动不已。我感到,这正是我在1956年一直想写却没有写出来的诗。不久以后,我又看到了《今天》,我确信一个新诗的时代终于来了。因为有在大学时读阿拉贡、艾吕雅、洛尔伽、聂鲁达,还有拉丁语系的阿尔贝蒂等的经历,所以我不认为他们的诗晦涩难懂。相反,舒婷等人的诗使我产生了思想和艺术解放的强烈兴奋。
1980年,《福建文学》发表了舒婷的诗,连续展开讨论。把舒婷本人请了过来。当时,她还是厦门灯泡厂流水线上的女工。在厦门,她的诗早有所争论,批判派占了上风,厦门日报上,一度整版整版的批判文章。当魏时英先生决定在《福建文艺》上讨论舒婷的诗的时候,最初,有些人,包括舒婷,甚至远在北京的诗刊社一些人士,还以为是福州要批判她。但是,在福州的讨论会上,支持派却占了上风。我写了长达一万字的文章,那就是后来被《新华月报》转载《恢复新诗的根本艺术传统——舒婷的创作给我们的启示》,但是,批判派很激烈。一位持批判态度的(会写一点民歌的),讲话比较尖酸,把舒婷弄哭了。舒婷出去擦干眼泪,我们非常绅士地,装作什么也没有看见,继续辩论。
在一万字的长文中,我把舒婷的诗当作新诗复兴的标志。我说,中国自艾青、戴望舒、
田间、何其芳等诗人之后诗歌忠于自我的艺术的传统就中断了,舒婷他们恢复了上世纪30年代以来的诗歌传统。(这篇文章现在收集在本书中)我怎样想就怎样写了,没有想到,据说引起了《诗刊》一个有一点地位的女性诗人的极大不满,她说,照他这么说,中国新诗六十年的历史,就只剩下三个半诗人。她的意思是,连贺敬之、郭小川都不在内。何其芳,只算半个,因为,他后来革命了。六十年新诗,只有三个半诗人,还传到艾青那里去。引起他的狐疑。后来性情活跃被公刘称之为古道热肠的翻译家江枫,看了这篇文章,跑到艾青家里,说,就是剩下三个半,您老人家还是第一个。据江枫说:艾青甚慰。
2,围绕“朦胧诗”展开的论争,1980年的“南宁会议”可以说是一个重要的开端,这次会议真正揭开了“朦胧诗”论争的序幕,您能详细地谈一下这次会议的组织与召开的情况吗,以及这次会议的整个过程?
答:1978年10月左右,中国作家协会组织了大庆和鞍山之旅,一方面是宣示,在文革期间停止了十年的中国作家协会恢复运作,同时也是旨在实践所谓“创作要上去,作家要下去”的准则。我和刘登翰很荣幸地参加了。当时团长是艾芜,副团长是刚刚发表了轰动一时的《歌德巴赫猜想》的徐迟。作家比较多,诗人并不占多数,艾青和公刘都参加了。但是,都是“摘帽右派”。我从《解放军进行曲》的词作者公木口中得知,周扬已经说了,艾青右派问题可能重新考虑。而其它的人物,如丁玲,则是真反党。当时正是真理标准大辩论的前夕,每到之处,沸沸扬扬。吉林省委宣扬部长宋振在和我们谈话时,甚至这样说:“有些人怕得要命。我对他们说:你怕什么?怕他咬了你鸡巴!”这句话,我终生难忘。几年后,我还把这句写在给朋友的信中。弄得那个朋友的老婆,说,孙绍振这个人神经不正常。
那是一个历史的大变动的时期,山雨欲来,春江水暖,一些青年根本不管右派不右派,总是簇拥着艾青和公刘。而艾青在会上,也不时发出一些出格之言,如宣称自己是一面鼓,有一根针就要“呸”的一声出气。等等。
这个访问团的消息,是新华社发的通稿,影响很大,一些诗人没有赶上,后来,就另外组织了一次南海之旅。诗人启动了,理论家也就顺理成章地要有所表现,于是张炯、谢冕他们,当时可能已经组织了当代文学研究会,就策划了南宁的第一届诗歌理论讨论会。老同学在文革期间很少见面,就借此机会聚会一番,我就是怀着这样的心情去了。
3,您在《回顾一次写作》那本书中说:“会上我本来不准备发言。因为,直到当时,我还对理论抱着怀疑的态度。直到会议快结束时,张炯要求我‘放一炮’,我没有多大兴趣,但他和谢冕都坚持。我就提出一个条件,把我的发言安排最后。”您的发言也使得这次会议不得不延期,您能详述一下会议上争论的具体情况吗,会议是以怎样的方式结束的?当时,您和谢冕先生等人在会下有过怎样的交流和反思?您在《为朦胧诗呐喊》那篇文章中说,“一些人将这次会议的内容向上级做了汇报。我的名字也传到很多人的耳朵里。据说,一位老诗人还特意给谢冕写了封信,告诉他要与我划清界限。当然遭到谢冕的断然拒绝。”当时谢冕先生在会上对“朦胧诗”进行了怎样的辩护?
答:1980年4月,第一届诗歌理论讨论会,在广西南宁、桂林召开。这标志着关于朦胧诗的争论进入了第二阶段:从不登大雅之堂的油印刊物走向了全国性的学术殿堂。从叽叽喳喳的议论变成了严肃的论战,不过这还是口头的,还不能算是最正式的。
这时顾城的几首诗已经在刚刚复刊的《星星》诗刊三月号上出现,引起了与会者极其强烈的震动。一方面,顾城那些富有一定社会意义的诗歌,如:《一代人》(“黑夜给我一双黑色的眼睛,我用黑色的眼寻找光明”)得到了赞赏。但是他的不包含直接的社会意义的作品,例如《弧线》,就遭到了不少人的声讨、质疑:这样“古怪”的东西,也能算是诗吗?闻山先生甚至在大会发言中,说顾城的一些诗是“堕落”。对这些诗最初的命名,并不是“朦胧诗”,而是“古怪诗”:它似乎古怪地刁难读者,下决心让人看不懂。(后来还传来舒婷对于看不懂的批评断然拒绝:你看不懂,你的儿子会看懂。)争论自然而然地爆发了。一派主张对于“古怪诗”这样脱离群众,脱离时代的堕落的倾向要加以“引导”,而另一派以谢冕和我为代表,则为“古怪诗”为辩护。当年还是中年讲师的谢冕提醒大家:每当一种新的创造产生,我们总是匆匆忙忙去引导,“采取行动”的结果,不但不是推动诗歌艺术的发展,而是设置了障碍。
而当时更年轻的我则以坦率而尖锐的演说,把争论推向了高潮,我的话以锋芒毕露为特色。我说,引导派本身在逻辑上存在着悖论:既然你们宣布看不懂,你们又有什么本钱去引导呢?难道不懂就是引导的本钱吗?如果没有什么本钱,又要引导人家,难道凭你干饭比人家吃得多吗?难道看不懂是你们的光荣吗?我的讲话把会场分裂了。一方面,引起与会青年的热烈鼓掌,另一方面,引起对方的愤怒。有些人就说,这不行,这家伙骂我们是吃干饭的。大会发言不能就这么结束,不能让他这么便宜就溜了。于是第二天的大会发言更热闹,语言上比较意气用事,但还算比较友好。纯粹是艺术理念之争。当然,争论比肤浅,基本上,集中在我那些比较放肆的语言上。我提出的原则性观念却没有得到充分展开,例如,我说,延安文艺座谈会讲话以后,虽然民歌体取得了巨大成就,如出现了《王贵与李香香》,但是,诗人都去写民歌体,代工农兵立言,却没有多大成就。田间放弃了鼓点式的节奏去写准五言体的《超车传》,改过来,改过去,直到1958年还在改,越改越厚,越改越离谱,其结果是,把艺术的车子赶到沟里,艺术上“全军覆没”。不管这个“全军覆没”,引起会场上多么强烈的震惊,我继续说,艾青则也去写比较整齐的接近五言的诗歌,歌颂什么劳动模范吴满有,结果这家伙国民党一来,就投降,弄得艾青浪费才华。艾青放弃了他的“散文美”,艺术上,从此一蹶不振。以后的新诗,常常有茅盾所说的“格格不能畅吐”的倾向。何其芳拥护民歌,但是,自己不写,再也写不出稍稍赶上《夜歌与白天的歌》的水平。李季以民歌起家,但是建国以后,就承认,新的生活,民歌形式不够用,改写半自由的四行体。我的这个意思写在我为参加这个会议而写的《新诗的民族传统和外来影响问题》中。(该文收入本书)
当时广西师大有位徐敏岐先生,显然,注意到我的发言的分量,在会上说,孙绍振的意见,很偏颇,但是,要反对他需要化一番工夫。消息传到北京,震惊了诗坛泰斗,臧克家觉得我是“大放厥词”,写信给谢冕,说,你是党培养的青年评论家呀,你要和孙绍振“划清界限”呀。理所当然地遭到谢冕拒绝。后来我到谢冕家去,他的孩子见到我,就偷偷问,这就是那个“大放厥词”的叔叔吗?
到了大会最后一天,广西诗人黄勇刹(歌剧《刘三姐》的执笔者)发言,他很气愤,又很幽默。他说,这些古怪诗理论家使我想起了六零年,饭吃不饱,肚子饿。忽然报纸上来了一条消息,说是,只要把树叶泡在水里,过几天,就可以产生一种小球藻,营养比猪肉还强。我相信了,可是肚子不相信,还是饿得要命。现在,在我们诗歌界,出现了一种“小球藻理论家”。骗人的,不要上当。
大家都笑起来。我也给他鼓掌了。
反对派以老实巴交的丁力为代表,不无忧虑地提出:危机不在于古怪诗,而在于古怪诗张目的“古怪诗论”。虽然双方语言已经相当的情绪化了,但是,气氛还是比较友好的,当时还有一个人,看出争论的深度,那是后来当了云南省委宣传部长的诗人晓雪,他对谢冕说,老孙的言外之意是,虽然不能否定《讲话》,但是,为了《王贵与李香香》,付出的代价是太大了。我听到了以后,觉得,不愧是第一个写出研究艾青著作的才子。在这个阶段我不知道任何政治压力。但是,后来听说,在会上发言的曲有源,回去后被弄得很惨,甚至捉将官里去。但是,我已经不记得他当时在会上说了些什么。他没有遭到在报刊上批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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