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说中国文人面子之捍卫


年纪轻轻,竟敢妄谈中国文人之面子,真是岂有此理!我这个人向来都是不要什么面子的,因此将来也够不上什么“文人”的称号,自恃牛犊,天不怕地不怕,又何惧贻笑大方呢。“树靠皮生,人靠脸活”,中国人是好面子的,日常生活中常有“给某人面子”、“看在某人的面子上”诸如此类的话,一旦“面子”不保,便千方百计要捍卫,虽九死其犹未悔,中国文人尤甚。为何好面子,很难说,暂且不论。为捍卫面子,中国文人杀身成仁、舍生取义者有之;鸡鸣狗盗、苍营狗苟者有之,此皆属于行动上的。而在我看来,中国文人面子捍卫之“精髓”在于语言(即嘴皮子),而以语言捍卫又不外乎掩饰和强词二者,我们不妨一看。

 

中国文人擅长掩饰。陶渊明没钱,故而说“不为五斗米折腰”;司马迁身残,故而说“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蒲松龄不第,故而以“有志者事竟成”、“苦心人天不负”自勉——大凡文人掩饰,不是“吃不到葡萄嫌葡萄酸”,就是转嫁,即平常说的找理由。掩饰的手法再高明,毕竟还是掩饰,总会露出破绽来的。《容斋随笔》中写到范仲淹,说范仲淹年幼时,父亲去世,母亲改嫁朱某,所以曾经假冒姓朱。这在当时恐怕是最没面子的事情了,母亲改嫁也就罢了,还得跟着改了姓,丢脸死了。后来范仲淹平步青云、飞黄腾达了,急忙恢复自己的本姓,而世面上流言不绝于耳,他因此作了一联:“志在逃秦,入境遂称于张禄;名非霸越,乘舟偶效于陶朱。”说的是战国时魏国人范雎受迫害后化名张禄逃入秦国;春秋时越国大夫范蠡帮助越王灭掉吴国后化名陶朱出游经商的故事。二人皆姓范,后因事而改姓罢了。应该说,范仲淹的掩饰是相当精彩的,找了两个历史上的范姓名人跟自己相比,就像鸡立鹤群便是鹤一样,站在名人中间自然就是名人了,谁还会说你二三呢?我猜想,以范仲淹的惊世之才,即使历史上没有这两个范姓名人,他也会找到更加意想不到的法子来掩饰的罢。

 

再者,强词也是中国文人捍卫面子的惯用手法。在《古今谭概》中写了一段范镇和苏轼的对话,说范蜀公不信佛,苏东坡常问他为什么不信。范云:“平生事非目见,即不信。”世人皆知东坡信佛,但是佛在哪里恐怕东坡自己也不知道,如今老范硬是坚持“眼见为实”,东坡也没办法把佛请出来啊,难道就此依了范镇,可是自己的信念怎能说变就变,那东坡岂不成了笑柄?不过这个“一根筋”的老范说话也太绝对了,非反驳他不可。于是,苏曰:“公亦安能然哉,设公有疾,令医切脉,医曰‘寒’则服热药;曰‘热’则服寒药,公何尝见脉而后信之?”后人评东坡语,大多说东坡的反诘似非道理,脉即体内之血管,其流动的信息是可以感知的,难道非得暴露出来眼见,才能相信吗?现在看来,确是东坡为除尴尬,保全面子,急中生智,自圆其说罢了。

 

强词是为了掩饰,掩饰常借助强词,二者各司其职,又互为其主,为了捍卫文人之面子,强词与掩饰是常常会黏合在一起的。

 

同是《古今谭概》中,有《列子辨日》一篇,说孔子东游,见两小儿争辩太阳的远近。一曰:“日出之时大如车轮,日中之时小如盘,岂非日出之处去人近,近见大而远见小乎?”一曰:“日出之时苍苍凉凉,日中之时热如探汤,岂非日出之处去人远,远者凉而近者热乎?”两小儿相持不下,遂找孔子理论。孔子木然,久“不能决”。孔子之博学无人争议,在《论语》中,一问一答,一答一问,一旦“子曰”,毋庸置疑,句句皆是真理,恐怕像孔子这样的完人,世间是绝无仅有的罢。而那时,孔子遇上的难题居然来自黄毛小孩,这是他始料未及的,面对两个孩子那充满了求知欲的眼神,孔子竟无语凝咽。换作今天,孔子也只能掏出两颗糖果,然后摸摸孩子的小脑袋,带着尴尬的笑,转身离去。据说,后来孔子跟子路说的那句“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的话很有可能就是因为这件事情而来的。不过这只是传说,有待诸学者去考证了。然而此事,不免使中国文人好面子的原因初现端倪了,是谓“师祖犹如此,徒孙何以堪?”当是如此。

 

行文至此,您也许会说我是以小人之心度了范仲淹、苏东坡、孔夫子诸君之腹。也许您是对的,但有一点你不得不相信,那就是中国文人好面子之嫌有增无减,捍卫面子之手段也日臻丰富,实事求是之精神仍有待加强,对此,您是否苟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