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夹袄


  □白金龙
  
  我10岁那年按乡下的风俗就在山的那边定了一门亲事。
  定亲那天,大爷爷含着镶有玛瑙烟嘴的旱烟斗,牵出他那匹白马在院子里的枣树下很仔细地给它梳了梳脖子上的鬃毛,又给它戴上了朵用纸扎的、碗口大的红花。那花在白马的额头像朵盛开着的牡丹。使整个世界都充满了节日的喜庆。
  大爷爷在马脖子上挂了一只母鸡和公鸡,还有两瓶自制的老酒后就把我架上了那马宽厚的脊背。马没有配上马鞍,只是搭了一条借来的红毯横过圆溜的马肚子,在红毯的两头绑了一条绳子。我骑在上面。腿就在马的肚子上耷拉着。大大爷爷拉着马。走出村子的时候,我在同伴羡慕的眼光里陶醉得就像一位出征的将军。
  当走在半道上天空就飘起了细细的雨丝。后来雨越下越大了,那牡丹就在马的额头流下了红的,像血水一样的颜色,染红了马的整个脸庞。那马像极了戏台上花脸的戏子。大爷爷似乎很不满意这突如其来的雨。直埋怨媒人怎么就选了这么个日子!为了不致叫雨把那花淋散了,大爷爷脱下了他的坎肩包在了白马的头上。这使我想起了在小人书里看到的那把一筐香蕉搁在头顶的非洲人——他们是扎着包头的。
  媒人是个颧骨很高的女人,她有着很好的口才。她用三寸不烂之舌很快就说欢喜了大爷爷。她说,好日子一般都会天占。就毛爷坐江山时,哦,不,就是登基时那天也下了小雨呢。傻瓜才相信她的话,可看上去并不傻的大爷爷竟然叫她的鬼话哄得开了心。一个劲地用手摸着在雨里怎么也翘不起来的胡须。媒人见大爷爷开了心,话头也就就顺着大爷爷抚摸胡须的手势爬了上来。她用手打着比方描绘起我那位没见过面的媳妇来。当她说我那媳妇的一双眼睛像我家门前葡萄树上结出的两粒水灵灵的葡萄时,大爷爷就很是自豪地又用手捋了捋胡须。我也就在马背上笑出了声。那葡萄一样的眼睛也就朦朦胧胧地亮在了我的心底。在媒人絮絮叨叨的话语里我知道了我那没过门的媳妇有个很好听的名字——柳儿。在他们的谈话中我还知道了柳儿没读过书,但很会干农活的。性情也很温和。大我三岁——女大三,抱金砖。这是乡间择偶的最佳标准。
  雨不再下的时候,我们就到了一个我从来没有去过的村子。在村口有好多人等在那里。一个似乎是帮忙的乡亲燃放起了一串烈性的鞭炮。很响的声音炸得我耳朵嗡嗡直响。白马受了惊吓,“咴”地打了个响鼻,差点把我摔了下来。我就在所有人的笑声里被一个陌生的大叔抱了下来。踏着一路泥泞走进了一个门口栓着一只黄狗的院落。
  大人们繁缛的礼节叫人生厌。大爷爷领着我在堂屋团桌上的个很大的香炉里点上用红纸条儿扎束着的香烛。早有人捉住了那对在白马脖子上挂了一路的母鸡和公鸡。把鸡冠用指甲掐破了,用黄裱纸接了几滴流出的鲜血。大爷爷在烧黄裱纸时,叫我跪下去给媳妇家的祖先磕头。我磕完三个,他又要我给未来的岳父岳母磕了几个。
  那对可怜的鸡儿刚被解开绳索,它们已然在院子里觅食了。走路时还有点趔趄。刚磕完头的我看着有点头晕。
  不是生火盆的节气,可是炕上却生着个大火盆。大人们在土炕上盘着腿坐了。而我,也叫媒婆拉上了土炕。和大人们一道在火盆边围了一圈。火盆上煨着一只黑黝黝的陶罐。陶罐里的黄酒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那个我应该叫岳父的男人,又在火盆的另一边煨上了个土陶茶罐。抓了一把树叶一样的茶叶在手掌里搓了搓丢了进去,用茶箅子搅了搅,把泡壶里的开水再倒进去,茶灌里就“滋喇”响了下。随着这声响,他们就就着在茶灌里清出的牛血一样的茶水互相谦逊地恭维起自己的孩子来。尤其我的大爷爷,他和媒婆一道把我几乎说成了是个几千年才出一个的天才。我终于受不了烙铁炙烤的脸面——毕竟不是生火的时间。双腿也受不了由于盘久了的酸麻。我溜下炕溜出了大门。
  屋后有一块收拾得很好的菜地。地里菜的长势要比伺弄了一辈子菜蔬的大爷爷种的都要好。我转悠了一会,忽然尿急,就做恶剧地把一泡热气腾腾的尿撒在了一朵还没有完全卷起的卷心菜上。
  你想烫死白菜啊?!——一声恶狠狠的叫骂在身后响起。我转身才看见一个和我年纪仿佛的女子,一只手里拿着一把条刀,一只手里拿着一束刚割下来的韭菜。她的头发好象搽了生发油之类的东西显得黝黑发亮。而她的那双眼睛却要比她的头发还要水灵好多。一件半新旧的红色夹袄紧紧地裹在她的身上。由于夹袄太小,把她的身体裹出一种我说不上来的感觉。
  就在我想这双眼睛是不是和媒人所说的——像葡萄一样水灵时。她又骂了句野小子!
  我在村子里也是调皮出了名的。哪里容忍一个不相识的女子这样肆无忌惮地骂我野小子?我就用臭丫头骂她。可是她的嘴比手里的条刀还要锋利。我骂她一句臭丫头,她会回敬三句野小子。她把双眼睛瞪得像老牛的眼仁珠子——我不再觉着她的眼睛和我那没见过面的媳妇的一样——像葡萄一样水灵了。她那喷着怒火的眼睛诱发了我爱打架的欲望。我扑过去和她撕打了起来。我抓住她的夹袄只一拽,“嘶啦”一声夹袄就撕裂了。她回头看了一眼被撕烂的夹袄“哇”得一声就哭开了。看着她那牛眼一样的眼睛里流出的泪水我也惶惑地住了手。
  她的哭声很快把屋里的大人们都引了出来。
  咋这样啊?没过门就打起了架?媒婆惊呼着。
  我忽然明白这个叫我欺负哭了的敢情是我未来的媳妇啊!
  大爷爷也一改他往日的慈祥,团蒲大的巴掌落在了我的屁股上。尽管大爷爷没出多少力气。我也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没过门就受他家娃欺负。过门了那还了得。这件亲事我看拉倒!她的母亲嘀咕着。
  在我的哭声里大爷爷气得胡子一翘一翘的,一个劲地对柳儿的父母陪着笑脸。媒婆也干搓着双手一个劲数落着我。
  她的母亲拉过她问这小子打你哪了?她抽泣了会说我没有打她,只是撕烂了她的夹袄。她要我赔!说着话她把脸转向了那朵叫我刚撒过尿的卷心菜。
  正在哭着的我顿时慌了神就说我给你买新的!她“扑哧”一笑出了声,不好意思地把头低下去好多。大人们也都舒了一口气。
  媒婆晃着手里的烟袋说:缘分呐!不打不相识!好啦好啦!打是亲骂是爱嘛!咱大人就不要管娃儿的事了。她父亲也嘿嘿地笑着说,你们都听见了。这娃儿以后要给柳儿买新的夹袄哩!
  当时的气氛一下地轻松了。柳儿叫她母亲领着走了。半道上她回头用眼睛扑闪着看了我一眼,用手指了指那朵卷心菜向我做了个鬼脸。我忽然发现她刚哭过的眼睛比葡萄还要水灵。我歉意地向她吐了下舌头。
  我很担心她把我给卷心菜撒尿的事给她家大人说。但直到我叫大爷爷架上那匹白马离开她家时,也没有人问起这挡子事。我也就在马背上松了一口气。当马经过村头那株槐树时,我看见有一双葡萄一样水灵的眼睛闪了一下躲在了树的背后。我想一定是她——柳儿。
  定了亲,我们两家也就成了亲戚。逢年过节大爷爷就备上礼物让我独自去山那边。每次去柳儿老躲着我,可我感觉她正用葡萄般的眼睛在远远地看着我。
  和她第一次单独相处是我14岁那年。那是个端午节的午后。我在她家出来回家的半道上在一棵大红柳树前碰见了她。在热辣辣的太阳下我们都很难为情地站了好久。先是她“扑哧”笑出了声。在衣兜里掏出了个粽子。让我吃。粽子已叫她的体温暖得热乎乎的了。我傻乎乎地吃着。她静静地看着。等我吃完了。她就在地上拣了半截草梗让我用牙咬住。看见满脸茫然的我,她又一次“扑哧”笑了——扣子掉了也不知道钉上!我低头一看才发现我上衣的第三只纽扣不知什么时间掉了。她变戏法地在衣襟上拔下一支已穿好青线的小针。又在衣兜里摸出了一粒黑色的纽扣像个小大人一样仔细地给我钉了起来。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相处,令我几乎窒息。我为了缓解紧张的情绪,我就问起给白菜撒尿的事她给家里大人说来没有?她红着脸说:谁给他们说啊!她嚅嚅了一下又说就这扣子也是摘的她父亲衣服上的呢。
  在她低头咬断线头时我闻见了一种令我心跳加速的香味。我伸手轻轻地在她的头发上碰了下。她就跑开了。已跑远的她回过头来喊了声:走路往树荫里走,别老走在太阳底下——热。喊完就又跑开了。
  以后我每次去她家,回来的路上在那棵红柳树下老会“碰”到她。她不是背个背篓说是去给牛割草,就是说她给猪觅食。我心里明白。她是在等我。只是不去说破。到了15岁那年我考上了县里的初中。大爷爷就张罗着说一过大年就给我结婚。我怕同学知道我结婚了还在读书而笑话。拒绝了几次,但都没有拗过大爷爷,也就由着他去了。
  在新的学期里,学校为了配合县上搞好计划生育工作常抽我们男生到下市区去做宣传(那是我县最偏远,也最贫困的地区。由于封建思想对计划生育很是抵触)。说到宣传也很没意思。我们每到一村,工作队的人就让我们扛上大鼓敲打着在村里来回走动。有几个会写美术字的就用红土泡的泥浆在路边的墙上刷写标语。最大的刺激就是夜晚和工作组的人一起由村干部领着去翻墙撬门抓超生户的女人到工作组的驻地去结扎。白天则去扒钉子户的房脊。那一个学期很少到学校上课。也很少回家。
  放了寒假。按往年的规矩大爷爷是要打发我给山那边送去一背篓他贮存的蔬菜。可是我在家呆到过了大年,大爷爷也没有打发我去山那边。也没有提及年前说要办的婚事。过了元宵节,眼看要开学了。我说要去趟山那边玩时,大爷爷吸着他那镶有玛瑙烟嘴的旱烟斗漫不经心地对我说:山那边不用去了,就是以后也不用去了——那门亲事早在一月前退了。
  母亲也在一傍抹泪。说退这门亲事家里人也是不得已,只怨柳儿的命不好。我在她断断续续的抽泣里终于听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柳儿有个姐在邻村。生了三个女娃。由于没生下男娃就不想结扎。她丈夫领着她躲到外乡去了。丢下三个孩子晚上由柳儿照看。就在两月前的个晚上,计划生育工作组的人闯进柳儿姐家。工作组的人不顾柳儿的分辨就把柳儿当成是她姐,摁倒,就地结扎了……
  当时我很想去山那边看看柳儿。可是我终究屈服于大爷爷抹脖子上吊的威胁没有去。倒是有关柳儿的消息从山那边在暑假里传了过来。当时我正在衣服上摘下了一粒钉得很结实的纽扣——柳儿嫁给了山里一个比她大20岁的鳏夫。

  去年,我第一次向山里的位亲戚问起柳儿的近况。他说柳儿的丈夫早在10年前就病死了。而柳儿则在三年前,在叫她抱养的孩子打了一顿后也喝农药死了。
  我现在已经娶妻生子。可我无法忘记葡萄一样水灵的一双眼睛,还有叫我撕碎的那件红色的夹袄。
  将近二十年过去了。大爷爷也已作古多年。我仍是没有去过山那边。就是去山那边的路我也怕走。我无法明了儿时的我知不知道感情的概念。但我知道柳儿就是我的初恋。而由于我的冷漠与怯懦我所拥有的只是一粒珍藏了二十年的黑色纽扣和它带给我的痛觉……

  原稿名《月牙儿》发表于2005年《飞天》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