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新年过后,一直无暇顾及博客。这些天抽时间浏览了几个论坛,遗憾自然增加了不少,因为原来几个认真点的网站都关了,只好退而求其次。都说退一步海阔天空,有时候是指一种心境,有时候也可以指一种结果,意思是你退一步,就什么都没有了。当然问题并没这么严重,攻防结合,伺机而动也是必要的智慧。老成持重者就经常这样教导冒进的青年,可是这其中有一个微妙的平衡的,过于守候可以称之为墨守或者落伍,过于追求可以称之为激进或者幼稚。因此,这是一个悖论。但凡寻求平衡必定肇始于悖论,悖论就是两难(注意不是虚假两难),两难的最好解决就是寻求“中庸”,不过读者需要极注意,这里的中庸不是要你不偏不倚,不温不火,不左不右,因此不同于我们一般理解的儒家的中庸。中庸在这里是目的论意义上的,因此它是一种理想的设定,而现世中的种种往往并不处在这样的中庸状态,因此,要达到这个中庸,恰恰是需要有明确意向性的行动,也就是说,中庸不是要你不动,而是不但要你有所动,并且告诉你该朝哪个方向行动。因为方向并不是完全自明的东西,所以个人独立的思考才历史地显出价值。也因此,生活才总有苦恼的事情。米兰.昆德拉讲“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意思是说在上帝看来,问题都在旧约新约中解决了,咱们人类就甭想那么多了。但事实上圣经不是万能的,何况其中对我们炎黄子孙更是只字未提,里面的族谱都是外国人,这搞得我们很多想信教的朋友没信心,觉得在里面无法认祖归宗,总有点不稳妥可靠。
说得有点远了么?不要着急,不妨我们就说中庸。中庸在Aristotle开始作为一切美德的标准。美德是什么,这是个问题。但不管怎样,我们确要追寻美德(After Virtue),不管后现代如何瓦解,解构主义怎样解构,尤其不管你喜不喜欢康德,重建和重构美德总是生生不息的运动。现在不重建,是要等到崩溃时;现在不重构,是要赖到伤心处。Feyerabend是说过“E verything goes!”,可是拜托有些同志一定要改掉从这一句话来理解一个整体的人的坏毛病。我们今天要追求的美德是什么,或者先说说我们要不要朝向美德?后一个问题我想就算心里不悦,很多人伪善一下也还是愿意宣称我们要朝向美德的。这大概是语言自身的魔力,尤其在讨论或者审议的公开场合。无论如何,我们都应该追求富于理性的生活。不过,我以为,要追求富于理性的生活,一定得有个前提,那就是必须能够进行理性的对话。至于什么是理想对话情境或者理想交往共同体之类的学术问题,我们就不在此讨论了,读者可以和哈贝马斯以及阿佩尔等交流。我们今天只是谈谈日常道德,从日常中来,到日常中去。胡塞尔在考虑欧洲科学的危机的时候,就非常看重“日常生活世界”,而且他的“生活世界”在本源上是完全优先于我们垂涎不已的“科学世界”的!康德也曾宣称原本瞧不起很多人,后来竟然发现即便是市井之辈的交谈也是砥砺道德的工具,以至于达到一种“无目的的合目的性”。日常离不开常识,常识是非常重要的,搞不好常识中蕴藏的道德和真理远比象牙塔底下压着的多哦。前几年有个很大的出版社还大张旗鼓出版了一本托马斯.潘恩的小册子,取名就叫《常识》。在英美法谚中也有一句话,叫做“Law is commonsense”。
那就开始说常识。
比如前面的那个问题,我们要不要进行理性的对话?我觉得,很显然,从常识上看,非理性的对话当然要不得,比如自杀性爆炸袭击,因为意义总是首先相对于真实个体的,你都不存在了,还谈什么意义呢?又比如无休止的怒火,一天到晚怒目圆睁问题就解决了么,动不动就翻脸生活就舒适了么,看来也不对。所以,总要冷静的理性的交谈,问题才好浮出水面,方法才可追寻。那对话完毕要不要行动呢?很显然,从常识上看,不行动的讨论结果是没有效用的。一个问题说上一千遍,再告诉你方法一万遍,你就是不理不睬,那还有什么价值呢?结局常常要走向毁灭。要不要遵守起码的逻辑呢?很显然,从常识上看,反逻辑的东西是不可靠的。当然,这个先要把现象学所谓“面向实事本身”的意思弄清楚,不要一味全面逻辑主义。这样一来,诸如此类问题,不都是可以通过求诸常识得以解决么?
再来看看网络世界。
比如一个官方大型新闻网站是否应该充满色情或者挑逗性的信息呢?在论坛里面动辄粗口骂人又不敢署名是否真英勇呢?今天吹捧这个明天狂贬那个是否很合适呢?到处都讲大学生卖淫嫖娼,女生被包养发迹发财,夜总会里淫乱不堪,教授强奸诱奸以及被诱奸,国家干部一奶二奶以及三奶,明星导演制片人以及后台老板一顿乱搞,记者编辑撰稿人以及报社书记一顿胡搞等等等等,是不是打着彰显罪恶的旗号也在引导罪恶呢?如果都这样了,那是不是应该有个全体冷静的反思,看看在医学上中国人是不是性器官都出了问题,或者长江黄河两条主要的母亲河水质出了问题,以至于中国人性欲如此亢奋,好像不回到古代那种三妻四妾的时代就决不罢休一般。如果从医学上看没有问题,那我们是不是要从社会学上看看究竟是怎么了?是不是各乡各村各组各户都在搞包养?如果从社会学上还不能完全看清楚,是不是要寻求我们在文化人类学的原因?为什么竟然有很多人认为“包养只是一种生活方式而已”?尤其是,西方为什么不这样?或者西方从来没有我们这么普遍和疯狂?如果我们认为制度是东西差距的根本,那我们是否应该从法学和新制度经济学的角度探求一下中外在各种正式和非正式制度之间的差距?如果这样还不够,是否应该研究一下在宗教和伦理方面的差异?如果把所有可能的如果都问得差不多了,还是不得要领的话,那我们恐怕就要问诸人种学了。再不然就是问问语言学语义学以及语用学,告诉大家我们前面说的种种在现代中国的含义已经彻底翻了个个,其中能指和所指的关系已经完全颠倒了。当然,如果包养的一方主要是出生于ABC几个省,被包养的一方主要是出生于DFE几个省,那我们就要查查地理学上都说了些什么。地理学上找不到答案我们就看看管理学,区域政治学等,先把各省省长书记找来谈个话再说。等到现阶段所有的原因都找完了,发现问题还是解决不了,也许可以看看历史学,培根不是说“历史使人睿智”嘛。是否我们正好步入人类历史的特定阶段,在此一阶段无论东西方各国,都会发生此种荒谬现象。不过,关键是,如果以线段法来看历史的话,一定不要掐头去尾,尤其是尾。看看,经过这么一个荒淫无度的阶段后是不是要全体堕落到死,有辜的和无辜的一起。我常看到经上讲耶先生如何用硫火,洪水,霹雳,法术和尖刀(如神派使者刺杀埃及人,亚述人等,描述极为残忍)杀戮他一手创造的人类,心里就有点发怵。后来听到好多研究生朋友跟我宣讲“我们这些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我还是不免打冷颤。
好了,本来只是想随便写两句解闷的,结果把场面搞大了。本来想接着论证一下要多读好书,书店怎么都强过网络,文本稍胜于网页之类的话的,但是实在不能写下去了。现阶段我的主要任务是工作,主要工作是创造财富,这些东西,也就是一时兴起。但前些天读《围城》,发现好多东西好有趣。虽然大家有的把钱钟书捧上天,有的也说他是蚊子一样的“绝食艺人”,这些我都不爱听。钱老当然是清高的,不过我觉得他倒没有一天到晚在电视里晃悠,把自己搞得很牛似的。他曾说过自己是“狷而不狂”,这个还是可以参考的,毕竟狂人我见识过,比如李敖。不过说到李敖,我过去对他很不满意,从他到北大演讲后我的态度改变了许多,尤其近来听他讲了这么一段话
——“我和他们不是一类的人!他们可能是学者,我不是!我是中国有史以来可以为“臭老九”扬眉吐气的人!哪个臭老九像我那么神气啊?臭老九给人的感觉不是寒酸就是死掉、穷困、投降,都是这些!我是中国有史以来为知识分子扬眉吐气的唯一一个人!没有人像我一样,能够为知识分子爽!我自己心态也好,从来不生闷气,像我的老师殷海光,他是得胃癌死的!得胃癌什么原因呢?很大原因就是心理不愉快!他是哲学家、思想家,结果得了这个病死掉了,就好像神父得了梅毒死掉一样。这是不对的,他不该得这个病嘛!你当个思想家怎么可以想不通呢?所以我一直都保持一个很快乐的状态。”——我对他的好感开始增加了。
最后,再续一个貂尾吧。钱钟书先生在《围城》中的很多比喻是值得称赞的,我摘抄了三段附在后面,作为本文结尾,其中部分文字也多少反映了一个如影随形的朋友在前段向我讲述的一段恋爱经历——
Part one
方鸿渐给鲍小姐一眼看得自尊心像泄尽气的橡皮车胎。晚饭后,鲍小姐和苏
小姐异常亲热,勾着手寸步不离。他全志气,跟上甲板,看她们有说有笑,不容
许自己插口,把话压扁了都挤不进去;自觉没趣丢脸,像赶在洋车后面的叫化子
,跑了好些路,没讨到一个小钱,要停下来却又不甘心。鲍小姐看手表道:“我
要下去睡了。明天天不亮船就靠岸,早晨不能好好的睡。今天不早睡,明天上岸
的时候人萎靡没有精神,难看死了。”苏小姐道:“你这人就这样爱美,怕李先
生还会不爱你!带几分憔悴,更教人疼呢!”
鲍小姐道:“那是你经验之谈罢?--好了,明天到家了!我兴奋得很,只
怕下去睡不熟。苏小姐,咱们下去罢,到舱里舒舒服服地躺着讲话。”
对鸿渐一点头,两人下去了。鸿渐气得心头火直冒,仿佛会把嘴里香烟衔着
的一头都烧红了。他想不出为什么鲍小姐突然改变态度。他们的关系就算这样了
结了么?他在柏林大学,听过名闻日本的斯泼朗格教授(Ed Spranger)的爱情(
Eros)演讲,明白爱情跟性欲一胞双生,类而不同,性欲并非爱情的基本,爱情
也不是性欲的升华。他也看过爱情指南那一类的书,知道有什么肉的相爱、心的
相爱种种分别。鲍小姐谈不上心和灵魂。她不是变心,因为她没有心;只能 算
日子久了,肉会变味。反正自己并没吃亏,也许还占了便宜,没得什么可怨。方
鸿渐把这种巧妙的词句和精密的计算来抚慰自己,可是失望、遭欺骗的情欲、被
损伤的骄傲,都不肯平伏,像不倒翁,捺下去又竖起来,反而摇摆得利害。
明天东方才白,船的速度减低,机器的声音也换了节奏。方鸿渐同舱的客人
早收拾好东西,鸿渐还躺着,想跟鲍小姐后会无期,无论如何,要礼貌周到地送
行。阿刘忽然进来,哭丧着脸向他讨小费。鸿渐生气道:“为什么这时就要钱?
到上海还有好几天呢。”阿刘哑声告诉,姓孙的那几个人打牌,声音太闹,给法
国管事查到了,大吵其架,自己的饭碗也砸破了,等会就得卷铺盖下船。鸿渐听
着,暗唤侥幸,便打发了他。吃早饭饭今天下船的那几位都垂丧气。孙太太眼睛
红肿,眼眶似乎饱和着眼泪,像夏天早晨花瓣上的露水,手指那么轻轻一碰就会
掉下来。鲍小姐瞧见伺候吃饭的换了人,问阿刘哪里去了,没人回答她。方鸿渐
问鲍小姐:“你行李多,要不要我送你下船?”
鲍小姐疏远地说:“谢谢你!不用劳你驾,李先生会上船来接我。”
苏小姐道:“你可以把方先生跟李先生介绍介绍。”
方鸿渐恨不得把苏小姐瘦身体里每根骨头都捏为石灰粉。鲍小姐也没理她,
喝了一杯牛奶,匆匆起身,说东西还没拾完。方鸿渐顾不得人家笑话,放下杯子
跟出去。鲍小姐头也不回,方鸿渐唤她,她不耐烦地说:“我忙着呢,没工夫跟
你说话。”
方鸿渐正不知怎样发脾气才好,阿刘鬼魂似地出现了,向鲍小姐要酒钱。鲍
小姐眼迸火星道:“伺候吃饭的赏钱,昨天早给了。你还要什么赏?我房舱又不
是你管的。”
阿刘不讲话,手向口袋里半天掏出来一只发钗,就是那天鲍小姐掷掉的,他
擦地板,三只只捡到一只。鸿渐本想骂阿刘,但看见他郑重其事地拿出这么一件
法宝,忍不住大笑。鲍小姐恨道:“你还乐?你乐,你给他钱,我半个子儿没有
!”回身走了。
鸿渐防阿刘不甘心,见了李医生胡说,自认晦气,又给他些钱。一个人上甲
板,闷闷地看船靠傍九龙码头。下船的中外乘客也来了,鸿渐躲得老远,不愿意
见鲍小姐。友头上警察、脚夫、旅馆的接客扰嚷着,还有一群人向船上挥手巾,
做手势。鸿渐想准有李医生在内,倒要仔细认认。好容易,扶梯靠岸,进港手续
完毕,接客的冲上船来。鲍小姐扑向一个半秃顶,戴大眼镜的黑胖子怀里。这就
是她所说跟自己相像的未婚夫!自己就像他?吓,真是侮辱!现在全明白了,她
那句话根本是引诱。一向还自鸣得意,以为她有点看中自己,谁知道由她摆布玩
弄了,还要给她暗笑。除掉那句古老得长白胡子、陈腐得发霉的话:“女人是最
可怕的!”还有什么可说!鸿渐在凭栏发呆,料不到背后苏小姐柔声道:“方先
生不下船,在想心思?人家撇了方先生去啦!没人陪啦。”
鸿渐回身,看见苏小姐装扮得娆娆婷婷,不知道什么鬼指使自己说:“要奉
陪你,就怕没福气呀,没资格呀!”
他说这冒昧话,准备碰个软钉子。苏小姐双颊涂的淡胭脂下面忽然晕出红来
,像纸上沁的油渍,顷刻布到满脸,腼腆得迷人。她眼皮有些抬不起似地说:“
我们没有那么大的面子呀!”
鸿渐摊手道:“我原说,人家不肯赏脸呀!”
苏小姐道:“我要找家剃头店洗头发去,你肯陪么?”
鸿渐道:“妙极了!我正要去理发。咱们理完发,摆渡到香港上山瞧瞧,下
了山我请你吃饭,饭后到浅水湾喝茶,晚上看电影,好不好?”
苏小姐笑道:“方先生,想得真周到!一天的事全计划好了。”她不知道方
鸿渐只在出国时船过香港一次,现在方向都记不得了。
二十分钟后,阿刘带了衣包在室里等法国总管来查过好上岸,舱洞口瞥见方
鸿渐在苏小姐后面,手傍着她腰走下扶梯,不禁又诧异,又佩服,又瞧不起,无
法表示这种复杂的情绪,便“啐”的一声向痰盂里射出一口浓浓的唾潮沫。
据说“女朋友”就是“情人”的学名,说起来庄严些,正像玫瑰在生物学上
叫“蔷薇科木本复叶植物”,或者休妻的法律术语是“协议离婚”。方鸿渐陪苏
小姐在香港玩了两天,才明白女朋友跟情人事实上绝然不同。苏小姐是最理想的
女朋友,有头脑,有身分,态度相貌算得上大家闺秀,和她同上饭馆戏院并不失
自己的面子。他们俩虽然十分亲密,方鸿渐自信对她的情谊到此而止,好比两条
平行的直线,无论彼此距离怎么近,拉得怎么长,终合不拢来成为一体。只有九
龙上岸前看她害羞脸红的一刹那,心忽然软得没力量跳跃,以后便没有这个感觉
。他发现苏小姐有不少小孩子脾气,她会顽皮,会娇痴,这是他一向没想到的。
可是不知怎样,他老觉得这种小妞儿腔跟苏小姐不顶配。并非因为她年龄大了;
她比鲍小姐大不了多少,并且当着心爱的男人,每个女人都有返老还童的绝技。
只能说是品格上的不相宜;譬如小猫打圈儿追自己的尾巴,我们看着好玩儿,而
小狗也追寻过去地回头跟着那短尾巴橛乱转,说风趣减少了。那几个一路同船的
学生看小方才去了鲍小姐,早换上苏小姐,对他打趣个不亦乐乎。
Part two
掌声住了,方鸿渐强作笑容说:“吕校长,诸位先生,诸位同学:诸位的鼓掌虽然出于好意,其实是最不合理的。因为鼓掌表示演讲听得满意,现在鄙人还没开口,诸位已经满意得鼓掌,鄙人何必再讲什么呢?诸位应该先听演讲,然后随意鼓几下掌,让鄙人有面子下台。现在鼓掌在先,鄙人的演讲当不起那样热烈的掌声,反觉到一种收到款子交不出货色的惶恐。”听众大笑,那记录的女孩也含着笑,走笔如飞。方鸿渐踌躇,下面讲些什么呢?线装书上的议论和事实还记得一二,晚饭后翻看的历史教科书,影踪都没有了。该死的教科书,当学生的时候,真亏自己会读熟了应的!有了,有了!总比无话可说好些:“西洋文化在中国历史上的影响,各位在任何历史教科书里都找得到,不用我来重述。各位都知道欧洲思想正式跟中国接触,是在明朝中叶。所以天主教徒常说那时候是中国的文艺复兴。不过明朝天主教士带来的科学现在早过时了,他带来的宗教从来没有合时过。海通几百年来,只有两件西洋东西在整个中国社会里长存不灭。一件是鸦片,一件是梅毒,都是明朝所收的西洋文明。”听众大多数笑,少数都张了嘴惊骇;有几个教师皱着眉头,那记录的女生涨红脸停笔不写,仿佛听了鸿渐最后的一句,处女的耳朵已经当众丧失贞操;吕校长在鸿渐背后含有警告意义的咳嗽。方鸿渐那时候宛如隆冬早晨起床的人,好容易用最大努力跳出被窝,只有熬着冷穿衣下床,断无缩回去道理。“鸦片本来又叫洋烟——”鸿渐看见教师里一个像教国文的老头子一面扇扇子,一面摇头,忙说:“这个‘洋’当然指‘三保太监下西洋’的‘西洋’而说,因为据《大明会典》,鸦片是暹罗和爪哇的进贡品。可是在欧洲最早的文学作品荷马史诗《十年归》Odyssey里——”那老头子的秃顶给这个外国字镇住不敢摇动——“据说就有这东西。至于梅毒——”吕校长连咳嗽——“更无疑是舶来口洋货。叔本华早说近代欧洲文明的特点,第一是杨梅疮。诸位假如没机会见到外国原本书,那很容易,只要看徐志摩先生译的法国小说《戆第德》,就可略知梅毒的渊源。明朝正德以后,这病由洋人带来。这两件东西当然流毒无穷,可是也不能一概抹煞。鸦片引发了许多文学作品,古代诗人向酒里找灵感,近代欧美诗人都从鸦片里得灵感。梅毒在遗传上产生白痴、疯狂和残疾,但据说也能剌激天才。例如——”吕校长这时候嗓子都咳破了,到鸿渐讲完,台下拍手倒还有劲,吕校长板脸哑声致谢词道:“今天承方博士讲给我们听许多新奇的议论,我们感觉浓厚的兴趣。方博士是我世侄,我自小看他长大,知道他爱说笑话,今天天气很热,所以他有意讲些幽默的话。我希望将来有机会听到他的正经严肃的弘论。但我愿意告诉方博士:我们学校图书馆充满新生活的精神,绝对没有法国小说——”
Part three
这几天来,方鸿渐白天昏昏想睡,晚上倒又清醒。早晨方醒,听见窗外树上
鸟叫,无理由地高兴,无目的地期待,心似乎减轻重量,直长升上去。可是这欢
喜是空的,像小孩子放的气球,上去不到几尺,便爆烈归于乌有,只留下忽忽若
失的无名怅惘。他坐立不安地要活动,却颓唐使不出劲来,好比杨花在春风里飘
荡,而身轻无力,终飞不远。他自觉这种惺忪迷怠的心绪,完全像填词里所写幽
闺伤春的情境。现在女人都不屑伤春了,自己枉为男人,还脱不了此等刻板情感
,岂不可笑!譬如鲍小姐那类女人,决没工夫伤春,但是苏小姐呢?她就难说了
;她像是多愁善感的古美人模型。船上一别,不知她近来怎样。自己答应过去看
她,何妨去一次呢?明知也许从此多事,可是实在生活太无聊,现成的女朋友太
缺乏了!好比睡不着的人,顾不得安眠药片的害处,先要图眼前的舒服。
方鸿渐到了苏家,理想苏小姐会急忙跑进客堂,带笑带嚷,骂自己怎不早去
看她。门房送上茶说:“小姐就出来。”苏家园里的桃花、梨花、丁香花都开得
正好,鸿渐想现在才阴历二月底,花已经赶早开了,不知还剩些什么,留作清明
春色。客堂一扇窗开着,太阳烘焙的花香,浓得塞鼻子,暖得使人头脑迷倦。这
些花的香味,跟葱蒜的臭味一样,都是植物气息而有荤腥的肉感,像从夏天跳舞
会上头发里发泄出来的。壁上挂的字画里有沈子培所写屏条,录的黄山谷诗,第
一句道:“花气薰人欲破禅。”鸿渐看了,会心不远,觉得和尚们闻到窗外这种
花香,确已犯戒,与吃荤相去无几了。他把客堂里的书画古玩反复看了三遍,正
想沈子培写“人”字的捺脚活像北平老妈子缠的小脚,上面那样粗挺的腿,下面
忽然微乎其微的一顿,就完事了,也算是脚的!苏小姐才出来。她冷淡的笑容
,像阴寒欲雪天的淡日,拉拉手,就:“方先生好久不见,今天怎么会来?”鸿
渐想去年分别时拉手,何等亲热;今天握她的手像捏着冷血的鱼翅。分别时还是
好好的,为什么重见面变得这样生分?这时候他的心理,仿佛临考抱佛脚的学生
睡了一晚,发现自以为温熟的功课,还是生的,只好撒谎说,到上海不多几天,
特来拜访。苏小姐礼貌周到地谢他“光临”,问他“在什么地方得意”。他嗫嚅
说,还没找事,想到内地去,暂时在亲戚组织的银行里帮忙。苏小姐看他一眼道
:“是不是方先生岳家开的银行?方先生,你真神秘!你什么时候吃喜酒的?咱
们多年老同学了,你还瞒得一字不提。是不是得了博士回来结婚的?真是金榜挂
名,洞房花烛,要算得双嘉临门了。我们就没福气瞻仰瞻仰方太太呀!”
方鸿渐羞愧得无地自容,记起《沪报》那节新闻,忙说,这一定是从《沪报
》看来的。便痛骂《沪报》一顿,把干丈人和假博士的来由用春秋笔法叙述一下
,买假文凭是自己的滑稽玩世,认干亲戚是自己的和同随俗。还说:“我看见那
消息,第一个就想到你,想到你要笑我,瞧不起我。我为这事还跟我那挂名岳父
闹得很不欢呢。”
苏小姐脸色渐转道:“那又何必呢!他们那些俗不可耐的商人,当然只知道
付了钱要交货色,不会懂得学问是不靠招牌的。你跟他们计较些什么!那位周先
生总算是你的尊长,待你也够好,他有权利在报上登那段新闻。反正谁会注意那
段新闻,看到的人转背说忘了。你在大地方已经玩世不恭,倒向小节上认真,矛
盾得太可笑了。”
方鸿渐诚心佩服苏小姐说话漂亮,回答道:“给你这么一说,我就没有亏心
内愧的感觉了。我该早来告诉你的,你说话真通达!你说我在小节上看不开,这
话尤其深刻。世界上大事情像可以随便应付,偏是小事倒丝毫假借不了。譬如贪
官污吏,纳贿几千万,而决不肯偷人家的钱袋。我这幽默的态度,确不彻底。”
苏小姐想说:“这话不对。不偷钱袋是因为钱袋不值得偷;假如钱袋里容得
几千万,偷了跟纳贿一样的安全,他也会偷。”可是她这些话不说出来,只看了
鸿渐一眼,又注视地毯上的花纹道:“亏得你那玩世的态度不彻底,否则跟你做
朋友的人都得寒心,怕你也不过面子上敷衍,心里在暗笑他们了。”
鸿渐忙言过其实地担保,他怎样把友谊看得重。这样谈着,苏小姐告诉他,
她父亲已随政府入蜀,她哥哥也到香港做事,上海家里只剩她母亲、嫂子和她,
她自己也想到内地去。方鸿渐说,也许他们俩又可以同路苏小姐说起有位表妹,
在北平他们的母校里读了一年,大学因战事内迁,她停学在家半年,现在也计划
复学。这表妹今天恰到苏家来玩,苏小姐进去叫她出来,跟鸿渐认识,将来也是
旅行伴侣。
苏小姐领了个二十左右的娇小女孩子出来,介绍道:“这是我表妹唐晓芙。
”唐小姐妩媚端正的圆脸,有两个浅酒涡。天生着一般女人要花钱费时、调脂和
粉来仿造的好脸色,新鲜得使人见了忘掉口渴而又觉嘴馋,仿佛是好水果。她眼
睛并不顶大,可是灵活温柔,反衬得许多女人的大眼睛只像政治家讲的大话,大
而无当。古典学者看她说笑时露出的好牙齿,会诧异为什么古今中外诗人,都甘
心变成女人头插的钗,腰束的带,身体睡的席,甚至脚下践踏的鞋,可是从没想
到化作她的牙刷。她头发没烫,眉毛不镊,口红也没有擦,似乎安心遵守天生的
限止,不要弥补造化的缺陷。总而言之,唐小姐是摩登文明社会里那桩罕物——
一个真正的女孩子。有许多都市女孩子已经是装模做样的早熟女人,算不得孩子
;有许多女孩子只是浑沌痴顽的无性别孩子,还说不上女人。方鸿渐立刻想在她
心上造个好印象。唐小姐尊称他为“同学老前辈”,他抗议道:“这可不成!你
叫我‘前辈’,我已经觉得像史前原人的遗骸了。你何必又加上‘老’字?我们
不幸生得太早,没福气跟你同时同学,这是恨事。你再叫我‘前辈’,就是有意
提醒我是老大过时的人,太残忍了!”
唐小姐道:“方先生真会挑眼!算我错了,‘老’字先取消。”
苏小姐同时活泼地说:“不羞!还要咱们像船上那些人叫你‘小方’么?晓
芙,不用理他。他不受抬举,干脆什么都不叫他。”
方鸿渐看唐小姐不笑的时候,脸上还依恋着笑意,像音乐停止后袅袅空中的
余音。许多女人会笑得这样甜,但她们的笑容只是面部肌肉柔软操,仿佛有教练
在喊口令:“一!”忽然满脸堆笑,“二!”忽然笑不知去向,只余个空脸,像
电影开映前的布幕。他找话出跟她讲,问她进的什么系。苏小姐不许她说,说:
“让他猜。”
方鸿渐猜文学不对,教育也不对,猜化学物理全不对,应用张吉民先生的话
道:“Search me!难道读的是数学?那太利害了!”
唐小姐说出来,原来极平常的是政治系。苏小姐注一句道:“这才利害呢。
将来是我们的统治者,女官。”
方鸿渐说:“女人原是天生的政治动物。虚虚实实,以退为进,这些政治手
腕,女人生下来全有。女人学政治,那真是以后天发展先天,锦上添花了。我在
欧洲,听过Ernst Bergmann先生的课。他说男人有思想创造力,女人有社会活动
力,所以男人在社会上做的事该让给女人去做,男人好躲在家里从容思想,发明
新科学,产生新艺术。我看此话甚有道理。女人不必学政治,而现在的政治家要
成功,都得学女人。政治舞台上的戏剧全是反串。”
苏小姐道:“这是你那位先生故作奇论,你就喜欢那一套。”
方鸿渐道:“唐小姐,你表姐真不识抬举,好好请她女子参政,她倒笑我故
作奇论!你评评理看。老话说,要齐家而后能治国平天下。请问有多少男人会管
理家务的?管家要仰仗女人,而自己吹牛说大丈夫要治国平天下,区区家务不屑
理会,只好比造房子要先向半空里盖个屋顶。把国家社会全部交给女人有许多好
处,至少可以减少战争。外交也许更复杂,秘密条款更多,可是女人因为身体关
系,并不擅长打仗。女人对于机械的头脑比不上男人,战争起来或者使用简单的
武器,甚至不过揪头发、抓头皮、拧肉这些本位武化,损害不大。无论如何,如
今新式女人早不肯多生孩子了,到那时候她们忙着干国事,更没工夫生产,人口
稀少,战事也许根本不会产生。”
唐小姐感觉方鸿渐说这些话,都为着引起自己对他的注意,心中暗笑,说:
“我不知道方先生是侮辱政治还是侮辱女人,至少都不是好话。”
苏小姐道:“好哇!拐了弯拍了人家半天的马屁,人家非但不领情,根本就
没有懂!我劝你少开口罢。”
唐小姐道:“我并没有不领情。我感激得很方先生肯为我表演口才。假使我
是学算学的,我想方先生一定另有议论,说女人是天生的计算动物。”
苏小姐道:“也许说你这样一个人肯念算学,他从此不厌恨算学。反正翻来
覆去,强词夺理,全是他的话。我从前并不知道他这样油嘴。这次同回国算领教
了。大学同学的时候,他老远看见我们脸就涨红,愈走近脸愈红,红得我们瞧着
都身上发难过。我们背后叫他‘寒暑表’,因为他脸色忽升忽降,表示出他跟女
学生距离的远近,真好玩儿!想不到外国去了一趟,学得这样厚皮老脸,也许混
在鲍小姐那一类女朋友里训练出来的。”
方鸿渐慌忙说:“别胡说!那些事提它干吗?你们女学生真要不得!当了面
假正经,转背就挖苦得人家体无完肤,真缺德!”
苏小姐看他发急,刚才因为他对唐小姐卖开的不快全消散了,笑道:“瞧你
着急得那样子!你自己怕不是当面花言巧语,背后刻薄人家。”
这时候进来一个近三十岁,身材高大、神气轩昂的人。唐小姐叫他“赵先生
”,苏小姐说:“好,你来了,我跟你们介绍:方鸿渐,赵辛楣。”赵辛楣和鸿
渐拉拉手,傲兀地把他从头到脚看一下,好像鸿渐是页一览而尽的大字幼稚园读
本,问苏小姐道:“是不是跟你同船回国的那位?”
鸿渐诧异,这姓赵的怎 知道自己,忽然想也许这人看过《沪报》那条新闻
,立刻局促难受。那赵辛楣本来就神气活现,听苏小姐说鸿渐确是跟她同船回国
的,他的表情说仿佛鸿渐化为稀淡的空气,眼睛里没有这人。假如苏小姐也不跟
他讲话,鸿渐真要觉得自己子虚乌有,像五更鸡啼时的鬼影,或道家“视之不见
,抟之不得”的真理。苏小姐告诉鸿渐,赵辛楣和她家是世交,美国留学生,本
在外交公署当处长,因病未随机关内迁,如今在华美新闻社做政治编辑。可是她
并没向赵辛楣叙述鸿渐的履历,好像他早已知道,无需说得。
赵辛楣躺在沙发里,含着烟斗,仰面问天花板上挂的电灯道:“方先生在什
么地方做事呀?”
方鸿渐有点生气,想不理他不可能,“点金银行”又叫不响,便含糊地说:
“暂时在一家小银行里做事。”
赵辛楣鉴赏着口里吐出来的烟圈道:“大材小用,可惜可惜!方先生在外国
学的是什么呀?”
鸿渐没好气道:“没学什么。”
苏小姐道:“鸿渐,你学过哲学,是不是?”
赵辛楣喉咙里干笑道:“从我们干实际工作的人的眼光看来,学哲学跟什么
都不学全没两样。”
“那么提赶快找个眼科医生,把眼光验一下;会这样东西的眼睛,一定有毛
病。”方鸿渐为掩饰斗口的痕迹,有意哈哈大笑。赵辛楣以为他讲了俏皮话而自
鸣得意,一时想不出回答,只好狠命抽烟。苏小姐忍住笑,有点不安。只唐小姐
云端里看厮杀似的,悠远淡漠地笑着。鸿渐忽然明白,这姓赵的对自己无礼,是
在吃醋,当自己是他的情敌。苏小姐忽然改口,不叫“方先生”而叫“鸿渐”,
也像有意要姓赵的知道她跟自己的亲密。想来这是一切女人最可夸傲的时候,看
两个男人为她争斗。自己何苦空做冤家,让赵辛楣去爱苏小姐得了!苏小姐不知
道方鸿渐这种打算;她喜欢赵方二人斗法比武抢自己,但是她担心交战得太猛烈
,顷刻就分胜负,二人只剩一人,自己身边就不热闹了。她更担心败走的偏是方
鸿渐;她要借赵辛楣来激发方鸿渐的勇气,可是方鸿渐也许像这几天报上战事消
息所说的,“保持实力,作战略上的撤退。”
赵辛楣的父亲跟苏文纨的父亲从前是同僚,民国初元在北京合租房子住。辛
楣和苏小姐自小一起玩。赵老太太肚子里怀着他,人家以为她准生双胞。他到四
五岁时身体长大得像七八岁,用人每次带他坐电车,总得为“五岁以下孩童免票
”的事跟卖票人吵嘴。他身大而心不大,像个空心大萝卜。在小学里,他是同学
们玩笑的目标,因为这样庞大的箭垛子,放冷箭没有不中的道理。他和苏小姐兄
妹们游戏“官打捉贼”,苏小姐和她现在已出嫁的姐姐,女孩子们跑不快,拈着
“贼”也硬要做“官”或“打”,苏小姐哥哥做了“贼”要抗不受捕,只有他是
乖乖挨“打”的好“贼”。玩红帽儿那故事,他老做狼;他吃掉苏小姐姊妹的时
候,不过抱了她们睁眼张口做个怪样,到猎人杀狼破腹,苏小姐哥哥按他在泥里
,要抠他肚子,有一次真用剪刀把他衣服都剪破了。他脾气虽好,头脑并不因此
而坏。他父亲信算命相面,他十三四岁时带他去见一个有名的女相士,那女相士
赞他:“火星方,土形厚,木声高,牛眼,狮鼻,棋子耳,四字口,正合《麻衣
相法》所说南方贵宦之相,将来名位非凡,远在老子之上。”从此他自以为政治
家。他小时候就偷偷喜欢苏小姐,有一年苏小姐生病很危脸,他听父亲说:“文
纨的病一定会好,她是官太太的命,该有二十五年‘帮夫运’呢。”他武断苏小
姐命里该帮助的丈夫,就是自己,因为女相士说自己要做官的。这次苏小姐初到
家,开口闭口都是方鸿渐,第五天后忽然绝口不提,缘故是她发见了那张旧《沪
报》,眼明心细,注意到旁人忽略的事实。她跟辛楣的长期认识并不会日积月累
地成为恋爱,好比冬季每天的气候罢,你没法把今天的温度加在昨天的上面,好
等明天积成个和暖的日。他最擅长用外国话演说,响亮流利的美国话像天心里转
滚的雷,擦了油,打上蜡,一滑就是半个上空。不过,演讲是站在台上,居高临
下的;求婚是矮着半身子,仰面恳请的。苏小姐不是听众,赵辛楣有本领使不出
来。
赵辛楣对方鸿渐虽有醋意,并无什么你死我活的仇恨。他的傲慢无礼,是学
墨索里尼和希特勒接见小国外交代表开谈判时的态度。他想把这种独裁者的威风
,压倒和吓退鸿渐。给鸿渐顶了一句,他倒不好像意国统领的拍桌大吼,或德国
元首的扬拳示威。辛而他知道外交家的秘诀,一时上对答不来,把嘴里抽的烟卷
作为遮掩的烟幕。苏小姐忙问他战事怎样,他便背诵刚做好的一篇社论,眼里仍
没有方鸿渐,但又提防着他,恰像慰问害传染病者的人对细菌的态度。鸿渐没兴
趣听,想跟唐小姐攀谈,可是唐小姐偏听得津津有味。鸿渐准备等唐小姐告辞,
自己也起身,同出门时问她住址。辛楣讲完时局看手表说:“现在快五点了,我
到报馆溜一下,回头来接你到峨嵋春吃晚饭。你想吃川菜,这是最好的四川馆子
,跑堂都认识我——唐小姐,请你务必也赏面子——方先生有兴也不妨来凑热闹
,欢迎得很。”
苏小姐还没回答,唐小姐和方鸿渐都说时候不早,该回家了,谢辛楣的盛意
,晚饭心领。苏小姐说:“鸿渐,你坐一会,我还有几句话跟你讲——辛楣,我
今儿晚上要陪妈妈出去应酬,咱们改天吃馆子,好不好?明天下午四点半,请你
们都来喝茶,陪陪新回国的沈先生沈太太,大家可以谈谈。”
赵辛楣看苏小姐留住方鸿渐,奋然而出。方鸿渐站起来,原想跟他拉手,只
好又坐下去。“这位赵先生真怪!好像我什么地方开罪了他似的,把我恨得形诸
词色。”
“你不是也恨着他么?”唐小姐狡猾地笑说。苏小姐脸红,骂她:“你这人
最坏!”方鸿渐听了这句话,要否认他恨赵辛楣也不敢了,只好说:“苏小姐,
明天茶会谢谢罢。我不想来。”
唐小姐没等苏小姐开口,便说:“那不成!我们看戏的人可以不来;你是做
戏的人,怎么好不来?”
苏小姐道:“晓芙!你再胡说,我从此不理你。你们两个明天都得来!”
唐小姐坐苏家汽车走了。鸿渐跟苏小姐两人相对,竭力想把话来冲淡,疏通
这亲密得使人窒息的空气:“你表妹说话很利害,人也好像非常聪明。”
“这孩子人虽小,本领大得很,她抓一把男朋友在手里玩弄着呢!”——鸿
渐脸上遮不住的失望看得苏小姐心里酸溜溜的——“你别以为她天真,她才是满
肚子鬼主意呢!我总以为刚进大学就谈恋爱的女孩子,不会有什么前途。你想,
跟男孩子们混在一起,搅得昏天黑地,哪有工夫念书。咱们同亘的黄璧、蒋孟是
,你不记得么?现在都不知道哪里去了!”
方鸿渐忙说记得:“你那时候也红得很可是你自有那一种高贵的气派,我们
只敢远远的仰慕着你。我真梦想不到今天会和你这样熟。”
苏小姐心里又舒服了。谈了些学校旧事,鸿渐看她并没有重要的话跟自己讲
,便说:“我该走了,你今天晚上还得跟伯母出去应酬呢。”
苏小姐道:“我并没有应酬,那是托词,因为辛楣对你太无礼了,我不愿意
长他的骄气。”
鸿渐惶恐道:“你对我太好了!”
苏小姐瞥他一眼低下头道:“有时候我真不应该对你那样好。”这时空气里
蠕动着他该说的情话,都扑凑向他嘴边要他说。他不愿意说,而又不容静默。看
见苏小姐搁在沙发边上的手,便伸手拍她的手背。苏小姐送到客堂门口,鸿渐下
阶,她唤“鸿渐”,鸿渐回来问她有什么事,她笑道:“没有什么。我在这儿望
你,你为什么直望前跑,头都不回?哈哈,我真是没道理女人,要你背后生眼睛
了——明天早些来。”
方鸿渐出了苏家,自觉已成春天的一部分,沆瀣一气,不是两小时前的春天
门外汉了。走路时身体轻得好像地面在浮起来。只有两件小事梗在心里消化不了
。第一,那时候不该碰苏小姐的手,应该假装不懂她言外之意的;自己总太心软
,常迎合女人,不愿触犯她们,以后言动要斩截些,别弄假成真。第二,唐小姐
的男朋友很多,也许已有爱人。鸿渐气得把手杖残暴地打道旁的树。不如趁早死
了心罢,给一个未成年的女孩子甩了,那多丢脸!这样惘惘不甘地跳上电车,看
见邻座一对青年男女喁喁情话。男孩子身上放着一堆中学教科书,女孩子的书都
用电影明星照相的包书纸包着。那女子不过十六七岁,脸化妆得就像搓油摘粉调
胭脂捏出来的假面具。鸿渐想上海不愧是文明先进之区,中学女孩子已经把门面
油漆粉刷,招徕男人了,这是外国也少有的。可是这女孩子的脸假得老实,因为
决没人相信贴在她脸上的那张脂粉薄饼会是她的本来面目。他忽然想唐小姐并不
十妆饰。刻意打扮的女孩子,或者是已有男朋友,对自己的身体发生了新兴趣,
发现了新价值,或者是需要男朋友,挂个鲜明的幌子,好刺眼射目,不致遭男人
忽略。唐小姐无意修饰,可见心里并没有男人,鸿渐自以为这结论有深刻的心理
根据,合严密的逻辑推理,可以背后批Q.E.D.的。他快活得坐不安位。电车到站
时,他没等车停就抢先跳下来,险的摔一交,亏得撑着手杖,左手推在电杆木上
阻住那扑向地的势头。吓出一身冷汗,左手掌擦去一层油皮,还给电车司机训了
几句。回家手心涂了红药水,他想这是唐晓芙害自己的,将来跟她细细算账,微
笑从心里泡沫似地浮上脸来,痛也忘了。他倒不想擦去皮是这只手刚才按在苏小
姐手上的报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