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博物馆和图书馆之外的热闹(下)


娱乐“狂欢化”只是一场感性的盛宴。极度的狂欢之后必然是落寞和疲惫。没有一个人能够持续性地欲望怒涨、高潮常在。正所谓“审美疲劳”、“感性疲劳”和“性感疲劳”。极度的狂欢、沉沦、放纵和颠覆之后,人们会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虚无和苍凉,从内心深处渴望一种新的精神依托和情感归宿。理性自然而然开始复苏。

正如李敖在大陆的演讲为大陆学人诟骂一样,易中天的成功同样会引起同仁的嘀咕,“不务正业”、“学者明星化”之类。易中天的辩解是:“人文学科的终极目标是为了人的幸福服务,所以,除了一部分在书斋里潜心治学的学者以外,也需要有一部分人将学术转化为可以直接为社会现实服务的东西。因此必然会有一小部分的学者走出书斋,走出学院,走向社会,走向大众,走向生活,走向媒体。孔子如果生活在今天,他肯定会上电视,不然,像他那样坐着牛车四处讲学,太辛苦了。一个真正希望传播自己思想、而且相信自己的思想和研究对社会有益的学者,是一定不会放过大众传媒这个平台的。”他说的当然有道理。他的弟子兼朋友、大散文家野夫这样说易中天:“他这样深怀利器的人,早晚也必将要被镜头发现。一旦崭露头角,则肯定要成为公共人物,要面对无数大刊小报的评头论足。这是人生的一个两难困境,毋庸讳言,每个囊中藏锥的人,都渴望舞台,都愿意有朝一日脱颖而出小试锋芒。正如林语堂所说,即便做和尚,也愿到都市大庙去对万千僧尼讲经,而不想就在深山孤寺对一个小沙弥说法。这是因为热衷思想的人,多愿把自己的寸心所得传播给社会。人类文化的薪火相承,也正有赖于此。”“但大众传媒往往也是双刃剑,能成就人也能损害人。做公众人物,没有从容面对毁誉的气度显然不行。名高则谤生,这是自古而然的。连你的收入也成为市民话题时,你就别想还有什么隐私了。更何况许多同行文人,内心难问,交相攻伐,也在事理之中。于是,许多朋友看着现在的先生,就想起前些年的余秋雨,不免为先生捏把冷汗。但我知道,以他的智慧,游走于这根钢丝绳上,应该还是优裕自如的。”

  在为易中天辩护的学人中,陈丹青是态度最为明确的一位,他说:“中国学者早该利用媒体传播各种知识和思想,这样的节目不是太多,而是太少了。”陈丹青还说,二战前后欧美一流知识分子、艺术家、学者,都曾经高度重视媒体。譬如大诗人庞德、大哲学家萨特和西蒙娜·德·波伏瓦、大学者约翰·伯格、大哲学家及思想史家以赛亚·伯林等等,均深度涉入公众媒体,不仅利用,那还是他们在事业盛期或晚年的重要工作。萨特失明衰老后,放弃写作,全力主持电视节目,向全国和全欧洲人民说话,一说就说了10年。约翰·伯格在BBC主持多年系列节目,几乎影响到70年代后的欧美文化形态。至于“学者明星”的说法,目前带有贬义。陈丹青说,眼前电视中能看见的所谓“学者明星”和西方相比,高品质、高品格的角色,确实稀有。但这是互为因果的问题——有英国和欧洲大陆那样的观众水准,才可能有约翰·伯格、以赛亚·伯林这样的“学者明星”。他俩要是来中央台讲,中国有几个人看?几个人懂?这种院墙深处的“经院”哲学家,大量论文都是通过媒体播出,然后编选成集。西方知识分子的公众关怀,不是我们这里能想象的。“上电视为公众演讲,要有豁出去的勇气,更要有实力。演说非常非常难。像易先生这样既勇敢,口才与所学又得其所哉的人很可贵。电视台应该给大学和民间的能人更多这样的机会,讲更多、更广泛、更有趣,尤其是更真实的话题。”

  陈丹青如此说,他自己也是力行者。他跟易中天一样,都是善用各类媒体的大才。陈丹青以名画家身份进入公众领域,第一次是辞清华教职,显示了一个知识分子的关怀。后以在鲁迅博物馆演讲“大先生”而为读者广泛关注,今年在纪念鲁迅逝世七十年的活动中,陈丹青的“鲁迅是谁”长文再次给公众以享受。他的笔才百倍于口才,关怀重过学问,但他仍然努力借用公共媒体表达自己的思想。如果说易中天是媒体学者的话,陈丹青就是一个优秀的媒体知识分子。

  陈丹青借鲁迅话题浇自己的块垒,并与社会大众获得了共鸣:“七十年历史,是我们与鲁迅成为彼此的异类的历史。今天不论怎样谈论鲁迅、阅读鲁迅,我们的感知系统或研究手段,其实都很难真的奏效。在我们的上下周围,鲁迅那样的物种灭绝了——岂止是他,伟大的早期国民党人,伟大的早期共产党人,伟大的革命者与启蒙者一代,在今天的人群与人格类型中,消失净尽——而在鲁迅的时代,这些人不论为敌为友、为官为匪,但他们的伦理道德血脉教养,个个跨越唐宋,上溯先秦,同时,他们是中国第一代世界主义者,第一代现代民族主义者,第一代新型的文化精英和政治精英。”

  陈丹青善于借力打力,他说,“鲁迅话题”不能只谈鲁迅。只谈鲁迅,将会加深他的孤立,使这孤立更精致,更难以把握,“鲁迅研究”本该是文化研究,然而我们时代货真价实的文化在哪里,拿什么去研究鲁迅——当海涅对哥德微妙地不敬、庞德改动艾略特的诗章、巴特评析纪德的文体、纪德发掘妥斯托也夫斯基的深度、博尔赫斯偏爱叔本华的哲学、昆德拉分析贝多芬的乐谱,他们不必顾虑种族与时空的阻隔,因为他们当然地属于同一的、有效的欧洲人文大统,不曾迷失于历史谎言,更不会在历史断层的深隙中,坐井观天;当以赛亚·柏林大范围质疑启蒙遗产,并居然从康德的线索中清理出民族主义信号时,他是在挽救并丰富前辈的学说,而他纵横捡视古希腊迄今的思想遗产,乃基于对西方文化版图足够的资格与确信。

 

 

三.

  在回顾2006年的文化现象时,我们还要看到,我们的文化环境仍相当恶劣,如果用一句意识形态话语,不仅我们的文化教育全面滞后,就是我们的文化阵地也全面沦陷。社会管制的加重,导致新闻、出版的正常功能无能发挥。全社会的创造性力量被压制、破坏性力量在积累,如果说三十多年前的社会出版让全国人只有几种书可读的话,今天的出版则让十几亿人的阅读品位、意愿大大下降,出版界的支柱产业除了教材教辅、行业图书、就是快餐娱乐了。至于传媒,其功能几乎只剩下娱乐;不仅网络、影视剩下娱乐,就是曾经一流的导演们如张艺谋、陈凯歌等人都“装疯卖傻”地自愚愚人了。

  这是一种制度的报应。这种报应还只是开始。以至于每当人们惊呼已经到底时,文化精英们仍一再跌破文明、道德的底线。在中外历史上改革结束阶段的精英嘴脸:“笑骂由人笑骂,名利我自图之”,也就再而三地在我们的社会舞台上呈现。

  由丘成桐等人揭露的北大海归造假事件,让人们对社会净土的清白产生信任危机。而孔庆东等北大教授出位的意识形态作秀、阿忆哭穷的事件,更让人怀疑这些有文化的人“彼何人哉”。我国文化精英们的行为,让汉学家们都大失所望,继顾宾严词批评文坛之后,汉学家们群起攻之。这些来自同行们的评论也许增进我们了解当下文化生态的可怜处境。以至于有人说,当文化精英们都陷入污浊不堪的名利场中时,也许需要民间进入帮助一次清流运动。

  在今天,全社会都承认文、教、卫、公、检、法等公共服务品供给价格奇高之时,在农民和城市贫民跟这些所谓的公共服务无缘之时,我们的文化精英们却在小圈子内为名利分配吵得不亦乐乎。可以想见,如果公共服务品对大部分人来说不构成“公共性”,他们一定会自造某种公共性。韦伯曾痛斥过德意志民族转型时期的士人“有学问没有思想,有文化没有灵魂”,韦伯以为这种集体犬儒或沦落将给转型的德国带入一个危险的境地。确实,如果社会只能被迫出现几个文化英雄,而整个文化阶层不能承担尊德性、道问学的功能,那么,整个社会的现状和发展就是需要打折扣的。

  在攻击精英们的言论中,最激烈的是认为他们背叛了平民大众。这种攻击无济于事。事实上,我国的文化阶层背叛的只是我们文明的历史观念,一种植根于因果的伟大逻辑。这就是近年大众文化一再提醒的:出来混,迟早要还的。

  我在年初的演讲“今天我们怎样读历史”中提到我们的因果式的历史观:对历史或历史写作的这种信念,相信历史所具有的审判和拯救功能,可能是中国人的生命哲学之一。像孔子之道不行于世的时候,他就退而写史,他作春秋而乱臣盗贼子惧。像司马迁遭受男性奇耻大辱,隐忍苟活,也在于他相信历史的拯救,他可以藏之名山,传之后人,以待来者。秦桧设计害岳飞,一度犹豫不决,怕死后遭唾骂。像文天祥从容就义,他的精神支柱就是留取丹心照汗青。文革中,刘少奇遭陷害,百口莫辩,只能用一句话安慰自己及妻子儿女,好在历史是人民写的。至于其他人,陶铸、彭德怀、陈毅这些人,他们也曾把自己的生命交给了一个党或一个领袖,但在他们最后的日子里还是把自己存在的价值托付给了历史。

  社会学家证实,一个家族的成就高低跟它的宅心有关,比如调查江南明清以来的一些家族,那些家族繁荣几代甚至十几代的,都有着善良、诚信、正直、谦让等等品德,反之,那些奸滑、自大、虚伪之人,虽然暴发,仍会破落。这种历史现象,如果用知识论式的历史感来表达,人们就会发展出一大套人类文化学、社会学的知识来,从中得出结论,人要诚信、正直等等;如果用宗教观式的历史感来表达,人们就会得出结论,这种历史现象在于那些宅心仁厚的人家是被上帝捡选的人。但用因果论式的历史感来表达,就是中国人都知道的,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这种直觉,使得中国人活着有一种相当踏实的认同,他活在这种历史里,他也在写自己的历史。

  如果我们考察社会文化现象,可以看到因果律正在书写最惊心动魄的历史文本。我们相当多的文化人其实并没有历史或文化的自觉,他们多不自觉地充当了社会报应的活宝,他们自以为人心可欺,好运常在,却做了大众眼中的笑柄。他们的言行,无论他们打着什么美好的名目,在相当大的程度上,是对他们个人品性的揭露。我们的因果历史,并非不重视信仰、良知、正义、思想或知识正确的一面,但它更看重思想或信仰的人格形式、人格担当和人格成就。道不远人,人可弘道,非道弘人。

  在2006年的这类文化现象中,最令人惋惜的是余杰、王怡等青年知识分子,他们的一念之差让他们在公共领域一时难以流畅自如地表达。众所周知,余、王是近年我国社会最优秀的青年知识分子之一,他们的出现对几代沉默喑哑的中国人来说都是不小的安慰,他们才华横溢、勇敢正直,也年轻气盛,他们的勤奋、狂放人格都是我们近年来最好的收获之一。但不幸,在他们进一步做事、跟异见者、不同阶层集团的人打交道时,他们也犯下了难以原谅的错误。这一事件可以反证,在我们的文明里,要长成健全的人格,要跟其他人和谐共处,和谐理论既要有爱的内容,也应有爱的制度建设形式。这一事件还可以证实,文化人的任何重大表现,都在大众那里有最终的评判。

  也许出于对这种种现象的考虑,被称为我国保守主义大师的刘军宁先生在一年结束之际发表长文“中国,你需要一场文艺复兴”。面对精英文化的衰败,刘先生乐观地展望说,中国已经悄然处于一场新人文运动的前夜,中国的文艺复兴甚至正在悄然来临。中国从未如此接近过一场即将到来的真正的文艺复兴。我们已经能够看到文艺复兴前夜的热身动作,从对古典的着迷,到个人自主意识在一部分人中的初步觉醒、再到文艺的民间化,而且躁动热切的个人无处不在。由于传媒科技的发展与普及,一个自我解放的时代正在到来。伴随着互联网而兴起的个体传播,将是中国新人文复兴运动的新景观。

  刘军宁说,在全球化的今天,只有通过文艺复兴才能重建文化自信。文艺复兴首先是普世价值的文化寻根。只有确立、发现并承认个体的价值与尊严,才有可能找回文化自信。当时的意大利和欧洲,只能从自己固有的古希腊罗马的思想和人文传统中寻找支援力量。今天的中国既可以内引自身的传统资源,也可以外联西方的人文遗产。因此,中国文艺复兴的目标是发现个人,方法不是复古、不是媚外,而是内部发掘外部引进。

  的确,改革开放近三十年的历史里,我们没有产出多少文化巨人,没有多少精神个体,无论如何,这对我们文明来说,对每一个参与其中的文化人来说,都是很丢脸的事。刘军宁先生说得对,我们需要一场文艺复兴,我们需要站起来。“天地之间,个体为尊!只有个人的站立,才有中华的真正站立。西方的崛起和繁荣,首先要归功于文艺复兴运动,归功于个人的觉醒。中国的落后首先要归因于个人和个体意识长眠不醒。中国需要一场文化风暴,需要一场文艺复兴,需要一场新人文运动来唤醒沉睡了几千年的民众!唤醒的目的是为了个体的价值与尊严!”

  因此,谈论我们的社会文化,切记我们需要有这样大的文明参照。如果我们拒绝发达社会或人类文明主流的人文精神、人道主义和个性原则,如果我们拒绝自由、平等、博爱的制度性成果,如果我们依然以自家特有的情况和应付办法过日子:即你说你的,我做我的;你打你的,我打我的,我们可以说,这种游离于文明世界和世界知识之外的地方生存,其游击、自闭、刚愎的心理连光荣孤立的精神都没有。这样的共同体就真成为列文逊教授所说的“博物馆”里的“珍品”了,列文逊教授说,像儒家这样古老的传统,由于它的经济、政治和社会基础都已被现代化浪潮冲垮,在现代中国已经没有生命力,其传统只能像躺在博物馆中的陈列品一样,仅仅具有引起观赏者的审美价值。他说得太绝对,引起了另一位思想史大家史华慈的不安。在史氏看来,文明传统应该如图书馆里的藏书一样:“诚然,绝大部分的卷册可能再也无人问津。但是,谁也不能担保这些书籍就此长眠不语。”无论“博物馆”或“图书馆”,其隐喻都仍多少透露出世界范围内的地方文明之无文化的消息,这足以让我们这些自以为有文化的后发国家的子民引以为耻。

  不过,在我个人看来,“博物馆”或“图书馆”的隐喻尚不足以说明我国文化当下的发展状态,相比较而言,自造的产物更能表明我们的文化发展水平。“我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唐人街,很多唐人街的入口处有一个牌楼,上面有中山先生的‘天下为公’大字,我去了几个唐人街,我对那牌楼的印象深刻,我长久地记得它。就像非洲国家、中东地区的市集一样,那里面有热闹,外人却不可理喻,只有那几个大字还在诉说着一个古老的文明和它的谜。我担忧的‘年关’‘春节’或者已经如是。没有了信仰,没有了是非,没有了创造,只有庸福,只有喧天的锣鼓和爆竹,耀眼的烟花,以及众人在地上(而非鲁迅时代的众神在天上)醉醺醺地祈福并相互祝福。”

           2006年12月平安日为《南方人物周刊》写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