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沈从文的作品拓展了我对于世界的认识,让我知道世界并非根据我想象的构图存在,也就是说,在我所能了解的世界之外,还存在着一个,或者N个世界,那些世界封闭、传奇、能量丰沛、光怪陆离,不按照我们习惯的规则运行,而且,闲人免进。在我们视线的盲点上,它们的真实性无须争辩,即使沈从文没有把它写出来,它们仍然存在。
著名的边城,是以一本旧单行本的方式进入我的记忆的,带着它的水气,和植物气息。它使梦游成为我夜晚的主题。沈从文,一个我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名字,对他的 年龄、相貌、性别、籍贯、履历、社会关系、政治面貌,我一无所知,却充满好奇。书页发黄,边缘破损,印刷厂的铅字力透纸背,几乎从背面就可辨认。书的形式 的简陋,与它描述的世界的丰满茁壮格格不入。题记中把它称为“中国另外一个地方另外一种事情”,旗帜鲜明地表明了边城与我们的关系,根据“生活在别处”的原则,这“另外一个地方另外一种事情”将我深深吸引,不能自拔。
忘记了是哪一年(1988年?),我在饥肠辘辘的深夜遭遇这样的字句:
风日清和的天气,无人过渡,镇日长闲,祖父同翠翠便坐在门前晒太阳。或把一段木头从高处向水中抛去,嗾使身边黄狗从岩石高处跃下,把木头衔回来。或翠翠与 黄狗皆张着耳朵,听祖父说些城中多年以前的战争故事。或祖父同翠翠两人,各把小竹作成的竖笛,逗在嘴边吹着迎亲送女的曲子。过渡人来了,老船夫放下了竹 管,独自跟到船边去,横溪渡人,在岩上的一个,见船开动时,于是锐声喊着:
“爷爷,爷爷,你听我吹——你唱!”
无论边城在哪里,它都将唤起我们的幻想与热情,因为沈从文的每一个字,都晶莹饱满、温润明亮,一如南方水田里的稻米,喂饱我们的想象。在中国雨量充沛的南
方,有无数植物古老的枝叶在他的文字间晃动,物种不明的兽物蛰伏其间,人与神鬼比邻而居,鸡犬之声相闻。作为一个记录员,沈从文忠实地记录着那块地方的自
然史、宗教史、社会史、战争史、风俗史,所有事物都传递着积累了几十个世纪的隐秘信息。沈从文在1934年1月18日给夫人张兆和的信中写道:“真的历史却是一条河。从那日夜长流千古不变的水里石头和砂子,腐了的草木,破烂的船板,使我触着平时我们所疏忽了若干年代人类的哀乐!”
同样描述了大量的乡土民风,我注意到沈从文的家园与鲁迅有着根本的不同,甚至,它们是对立的。鲁迅笔下的故乡仿佛一块均质的岩石,灰暗、滞闷,无法穿透。比如《祝福》写还乡,一开始就写到“灰白色的沉重的晚云” 而在另一篇直接以“故乡”为题的散文中,他亦在开篇写道:“渐进故乡时,天气又阴晦了,冷风吹进船舱中,呜呜的响,从篷隙向外一望,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没有一些活气。我的心禁不住悲凉起来了。” 一幅“枯藤老树昏鸦”的倒霉景象。我甚至注意到鲁迅对雪的情有独钟,雪的意象时常在鲁迅作品中出没,诸如《祝福》、《在酒楼上》、《雪》等,将他笔下的故 乡衬托得更加凛冽和寂寥。这似乎与鲁迅江南人的身份不符。我曾经去过绍兴,与鲁迅的描述大相径庭,这座古镇(包括它的乡村)明媚而俊朗,它的河道、石驳、 白墙、黑瓦、花窗、街衢,无不令我们的目光变得柔软和明亮。
关于鲁迅作品中的用色,美术大师张仃曾有专论,他说:“鲁迅先生的作品,猛看上去很像单色版画,但在凛冽的刀尖所刻画的景色和人物上,罩上了一层薄雾,迷 蒙中具有色彩。不过这色彩太黯淡了,倘不仔细辨别,很难看出——像仅从一角射进一线阳光的庙堂,光线微弱而稀薄,反射在古旧的壁画上,所显示的隐约在幽暗 中的色彩。” 如此说来,沈从文的作品似乎更像恍惚迷离的印象派油画,可以感觉到阳光的颤动,特别是阳光与水接触后的散射。这使现实像梦境一样晃动起来,我看见所有的人和事物在微妙的光线中沉入和潜出。
显而易见,鲁迅对乡土采取了直截了当的否定态度,故乡给他带来的永远是负面消息,所谓“风雨如磐暗故园”,而返乡,则一再对他造成伤害,他对故乡的唯一态度就是“我明天决计要走了”,“不如走罢,明天进城去。”“故乡的山水也都渐渐远离了我,但我却并不怎样的留恋。”“总得寻别一类人们去,去寻为S城人所诟病的人们,无论其为畜生或魔鬼。” 对于这种态度,沈从文并不同意,照汪曾祺的说法,“沈从文在一条长达千里的沅水上生活了一辈子。20岁以前生活在沅水边的土地上;20岁以后生活在对这片土地的印象里。”,故乡是他生命的来源和最终的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