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学生们面对的是一个完全不同的电报街。那里与他们阳光灿烂的日子密切相关。这条Sather Gate之外的街道,是作为校园的延长线存在的。所以,每到下课以后,他们就会涌到街上来,在街边小店里吃冰淇淋、点心,喝咖啡、啤酒,读书,打工,交谈,笑闹,谈情说爱,或者塞着耳机,从街道上匆匆闪过,在宿舍和校园之间穿梭。与美国其他大学一样,柏克莱大学没有围墙,学生们可以从任意角度进入学校,也可以从任意角度进入城市街区。在校园与街区之间,不需要过渡带,它们是一个整体,互相敞开。这是与中国校园的重要区别。中国的大学完全是封闭式的,被围墙所封堵,门口的保安虎视眈眈,准备随时奸灭敢于来犯之敌。作为一个热衷于围墙的国度,中国小到家院,大到国界,都将围墙作为安全的凭障,尽管那些不同规格的围墙并不总是忠实于它们对于安全的承诺。然而,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是,围墙营造了幽秘空间,使它至少看上去显得神秘、诡异和深不可测。半遮半掩之间,制造了无数悬念。大学的围墙把闲杂人等隔绝于校园以外,同时把学生分隔于城市之外,使城市显得遥远、动荡和陌生。对于纯洁的学生而言,城市日益变成诡秘的地带,隐藏着许多若有若无的意外,仿佛巫师手中变幻的魔盒。
热闹喧哗的电报街属于学生,尤其在周六的下午,这是因为每至周六,柏克莱都会发生一件大事,那就是橄榄球赛。所以,它是柏克莱的周期性节日。不需邀约,人们会在任何一家酒馆看见自己熟悉的脸。球赛是在柏克莱大学东面山上的加利福尼亚纪念球场(California Memorial Stadium)举行,每次我去International House,或者上山,都会遭遇它庞大的身影。开球时间通常是傍晚五点。这个时间对于性急的球迷来说显然太晚。从中午开始,电报街就动荡起来。比赛被放大,从时间,和空间两个维度上。整条街人车喧哗,酒巴里音乐震耳欲聋,所有的电视开着,播放着同样的画面,塞车,摔酒瓶,至夜晚才渐渐结束。说球赛是大事并不过分,因为在柏克莱,似乎找不出比球赛更重要的公共事件,选举除外,但选举无法成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我面无表情地从人群中穿过,我认识到,即使自己在这条街再住五十年,我也不是美国人。
但我喜欢那些年轻的脸,特别当他们激动的时候。他们穿着柏克莱的运动服,表情瞬息万变。通过他们的身体,我看到另外一些身体,在快速奔跑,他们又高又瘦,身体内部的火焰旺盛炽热,仿佛随时会溢出肌肤。每个人都戴着头盔,像古希腊的战士,划开灰色都市晦暗乏味的外部。他们调动了整个城市的情绪,把整个的各个角度串联成一体。撞线的一刻,整个城市齐声爆出火山喷发一样的尖叫。
人潮退去了,只剩下流浪汉,各就各位。
四
卡特曾经来过电报街。那时他已不是总统,而是一本书的作者,那本书的名字叫《关键的错误》(A Critical Mistake),柯笛书店关门以后,我看到它移居到旁边的Moe’s书店。他到柯笛书店是为推销他的这本新书。那是柯笛书店的显赫时代,许多名人都曾来过这里,从诗人金斯堡、引起伊斯兰世界公愤的作家拉什迪(Salman Rushdie)到拳王阿里。这些名人中,享受最高待遇是拳王阿里,他是以反战英雄的身份出现的,书店里人满为患,柏克莱的人民群众不断用欢呼、掌声和尖叫,来表示对英雄的敬意;比较而言,卡特最多只算一个政客,这一身份并不比他的木匠身份更加体面。这样的政客,在美国多如牛毛(民主制度的一个坏处是,它让美国人民同时养着一群前总统),而阿里这样的英雄却并不多见。阿里的到来证明了一个事实,即电报街是一条极容易被煽动的街道,一个拳击手轻而易举地打垮了这条街上以及附近地区的广大居民。
那时候柯笛书店的门口有悬空的玻璃回廊,里面有高高的天花板,窗明几净,喻丽清在文章中称它“像一座透明的图书馆”(喻丽清:《柯笛书店吹熄灯号》,载台湾《联合报》,二OO六年八月二十日)。对此,我从那家由柯笛书店改造而成的Holloween服装店中看不出任何蛛丝马迹,它的真实历史最终只能沦为我的道听途说。
拉什迪的到来有些神秘。那时,伊朗宗教领袖霍梅尼已经发出了对他的追杀令,并拿《撒旦的诗篇》的英文译者开刀祭旗。柯笛书店坚持出售这一小说,作为奖赏,它得到了一枚炸弹。这一意外礼物惊动了警察,他们很快封锁了电报街。这一举动除了表明警察的存在以外,并没有其他的意义。然后是解除封锁,他们的任务就完成了。
比较而言,一九六O年代的民兵比他们敬业得多。作为社会主义思潮的大本营以及全国的反战中心,柏克莱大学的反战事业风起云涌,著名影星兼州长里根派民兵前来镇压,那时的民兵,忠实地贯彻了里根制定的路线,对柏克莱的一小撮反对资本主义的不法之徒进行坚决镇压,导致轰动全国的暴力事件。柯笛于是成为救护站,对示威大学生进行救死扶伤。这显然大大超出了它的营业范围。
那应该是电报街最辉煌的时期,各种思潮正在这条街上招摇而过,无孔不入,它们产地不同,型号和用途有异。现在,流浪人占据了理想主义者们演讲的位置,俗众取代了精英。喻丽清说:“柯笛的关门不只象征资本主义的胜利,从历史意义衡量,也是对社会主义冷漠的开始。柏克莱的大学生一向以关心社会、放眼世界为己任,柯笛书店几乎就是这种精神的旗手。如今连它也不敌市场经济,怎不令人唏嘘?”(同上)我想,她的“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分别是“实用主义”与“理想主义”的代名词。这里曾经是生产英雄的流水线,但现在,英雄只能从电影中寻找,芸芸众生大面积地浮出岁月的街景。将此称为退化,或者进步,是每个人自己的事情。但无论怎样,电报街不再接受传奇,电报街只是一条街,它的热闹与冷寂,只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拉什迪的到来或许与爆炸有关。那段日子,他正在躲避追杀,惶惶不可终日。他可能是在杀手打瞌睡时溜到了书店。他在楼上楼下转了一圈,然后走到店员面前,告诉他:“我就是拉什迪。”
店主安迪(Andy Ross)向拉什迪展示柜台被炸后留下的大洞。拉什迪说了一句名言:
“有人得到的是塑像,有人得到的是弹孔。”(Some people get statues,others get holes.)
五
很久以后,我认识到一个事实,即:存在着好几条不同的电报街,它们形态各异,品质有别,每个人都根据个人的爱好认领属于自己的那一条。而电报街上的行人,即使擦肩而过,也可能不在同一时空。所以,在电报街,对话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这是每个人都愿意保持沉默的重要原因。在电报街上相见,身份不同的人们最多彼此礼貌地笑笑,这不仅因为文化和种族的隔阂(在种族和文化多元的柏克莱,这种隔阂并不明显),而是因为经验的无法互换。所有的电报街都重叠在同一条电报街上,和平共处,互不干涉内政。电报街是完整的,但对于每个人,它只贡献自己的一个局部,或者一个很小的细节。
应当承认,电报街是重要的,因为它是我的道路,它决定了我脚步的方向。我必须顺从它的意志。它并不像旧金山的街道那样在山海间起承转合,富于戏剧性,有无数条暗藏着各种变化的道路纠缠交织,向我的脚步发出号召。我乐于答应每条道路的请求,但这显然超出我的能力。我必须谨慎捡选自己的道路,在那里,我拥有选择道路的权利。
电报街四处敞开,但它是封闭的,它封闭了生活,甚至取缔了对于生活的若干想象。
它平稳,洁净,便利,完美,以至于无法将我打动。
它重要得不值一提,而且 ,像一个重要的前提,已被所有人默认和接受。
我妄图摆脱它。但有一天,当我离开它,我会想它。
二OO六年十月――十一月十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