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尧山记4


  二零一六年十二月初,在王昭武的第二个孩子即将出生之前,他向单位请了三天年假,然后告诉家人说自己要去外地出差一趟。实际上他当天买了从上海去西京的火车票,到了西京之后他又转长途汽车去往汉中西乡。事前他也没有电话告诉梁月说自己要过来看她。一路上长途汽车在秦岭中无数个山洞和隧道里穿行,冬日的秦岭山上一片萧瑟之气。面对着车窗外的风景,王昭武内心思绪万千。这次计划外的突然出行,其实他事前没有任何计划和安排,就是突然想去西乡看看梁月。是的,他们两人毕业之后已经有十三年没有见面了。车到西乡县时已经是下午时分,王昭武在这座陕南的小县城街道上溜了一圈,然后订了一个宾馆的房间住下来之后。他拨通了梁月的电话说:“梁月,你猜我现在在哪里?”梁月心里一惊说:“你不会来西乡了吧?我就奇怪你前几天莫名其妙的打了我的电话,还问我最近工作咋样,忙不忙。”

  “是的,我现在就在西乡县城里,就是突然想起过来看看你,你下班之后,方便的话可以过来大家见一下。”梁月说她正在学校里监考,考完试之后就过来。大概在六点钟左右,王昭武就在酒店门口的路边等着梁月,远远的看见一个女孩子骑着摩托车过来了,是一辆很大的男式摩托车,摩托车上坐着梁月,她长发及肩,脸上看过去和大学的时候模样变化不大。梁月没有上酒店的楼上,他们就在附近在一个餐厅找了一家吃饭的地方坐了下来,是梁月骑着摩托车带着他过去的。

  两人落座之后,彼此寒暄了几句,突然间两个人就沉默了下来。王昭武说:“我这次过来就是单纯的过来看看你,大学毕业分开之后,我们已经有十三年没有见面了。最近我读到一篇文章,里面说‘每个人其实都活在琐碎的日子里,如果有一天,你想去见自己特别想见的人,那就勇敢的去见吧……’所以我想到很多年没有见过你了,而且,在大学那几年相处的日子里,我自己有些地方做的确实有些对不住你,我很后悔。所以这次过来,我就是想给你说说我的心里话,也想弥补一下自己内心的一些遗憾……”梁月听着他说完这一段话,一句话也没有说。突然间她眼圈一红,泪水就夺眶而出,低声的哭泣连着她的肩头也抖动了。

  王昭武一时有些措手不及,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赶紧将手中的纸巾递给梁月。梁月说:“你知道你在毕业前一年的暑假里,你自己擅自告诉陈莹说我们分手了,那一段时间我心里有多难受吗?“专升本”补录之后,你自己去了榆北高专读书,我一个人留在渭阴市一年半的时间里,你在乎过我心里的感受吗?你想过那段日子里,我自己是怎么一个人熬过来的吗?”王昭武听了这一些话,他什么也没有说,眼泪也悄悄的从眼角滑落,他尽量的抑制住自己难过的情绪,用双手掩住自己的面庞。

  吃完饭之后,梁月把王昭武送到他住的酒店楼下,婉言拒绝了他的邀请。她说:“我们都结婚了,双方都有家庭,都不是当年的孩子了。我们都不希望自己任何的行为,伤害到彼此的家人,我也很感激你能在这么多年之后,跑这么远的路来我的家乡看我。”王昭武说:“那我们就拥抱一下,道个别吧?”“那样也不合适,你是了解我的,我说了不会怎么样就一定不会怎么样。”王昭武有些略显尴尬的向梁月挥挥手说:“那就这样再见吧,我明天一早就从西乡县回上海了。”

  晚上在酒店里,王昭武一个人迟迟睡不着觉,好容易眯着眼睡着了,结果到凌晨三点就醒来了,他用酒店的便笺纸给梁月写了一首短诗:

  陕南忆

       最忆是西乡

       午子山下有佳人

       牧马河旁花儿开

       何日君会来

  再见了

       你我都是彼此生命中的一米阳光

       因为有过这样的一道光

       曾经照进我们的青春和灵魂

       它会让我们一生永远向好

       永不孤单

  凌晨三点醒来

       我身在牧马河流过的小城

       这里有我曾经深爱的姑娘

       对了

       这里是她的故乡

  今夜我们在同一座城市入眠

       不知她梦里

       是否还依稀记得

       我年轻时的模样

  明天我即将离开

       此刻我在倒计时

       和她分别的昼短夜长

  曾经的曾经

       过去的过去

       在渭北塬上

       在曾经的课堂

       还有那冬日的火车站台上

       围着红围巾的少年

       泪流满面的追赶

       那离他远去的火车以及姑娘

  和她在一起的时光

       文思泉涌诗意张扬

       再重逢的那一刻

       彼此却要僵硬的装着

       像老朋友一样

  山河故人在

       日出之前

       我将作别西乡

       前路虽说漫长

       有时我也会偶尔想起她

       想起彼此一起编织的青春过往

  愿这回忆是一道光

       永远陪伴我 一起

       面对未来的山高路长……

  王昭武把这些文字写完之后,用手机拍照在微信上发给了梁月,他也不知道此刻梁月是否能够收到。总而言之,他把自己一切的内心感受都通过这首短诗传递给了自己曾经深爱过的姑娘。收拾好行李箱,时间差不多已经五点了,他简单的洗漱了一下,就拉着箱包下楼步行到西乡县长途汽车站。

  冬日里外面的街道上除了两旁的路灯之外,周围一片漆黑。十几分钟之后,王昭武就走到了长途汽车站,他刚买好车票,登上长途汽车,车子还没有发,突然听到下面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是梁月,王昭武赶紧走下车厢,梁月刚刚急匆匆的赶到长途汽车站,她说自己看到了王昭武在微信上发给她的文字,赶紧骑车跑过来送他一程,最后她带着抽泣声拥抱了一下王昭武,然后说:“再见,一路保重!”然后依依不舍的离开这辆即将开往西京的长途汽车。

  二零一七年,随着国家二孩政策的开放,王昭武的第二个孩子女儿王远星出生了。因为张美慧是高龄产妇的原因,女儿还属于早产儿,刚出生时娘俩都在重症监护室,那一段时间里王昭武内心的压力非常大,刚出生的早产儿吃母乳过敏,其他奶粉不能吃,只能吃国外进口的防过敏的医学奶粉,这种奶粉价格非常之昂贵。而且医生给早产的女儿开的补铁的口服液,以及奶粉添加剂国内就没有,或者说即使有价格也非常贵,王昭武只能找认识的朋友和亲戚里有在海外定居或者读书的人帮忙在海外代购。等女儿勉强可以喝一点母乳的时候,因为她作为早产儿仍然只能放在医院的暖箱里。王昭武每天都需要定时从家里冰箱里,取几袋冷冻贮藏好的母乳放进冰袋,然后再赶往医院排队把母乳给女儿送进去。而且在这期间,家里儿子王远东每天从小学放学后的功课,还需要做父母的一一检查和辅导签字。还好,来回奔波了两个多月之后,女儿王远星终于可以出院回家了。

  回家之后,早产儿仍然很难喂养,因为她不主动吸奶瓶,所有的奶粉只能冲好之后,一勺一勺给孩子喂进嘴里,奶喂的过快孩子容易呛口,接着她会把所有喂进去的奶全部吐出来。带了两年早产的孙女,把王玉香和王发录两口子先后都累倒了。先是王玉香胸口发烧,王昭武带她去医院挂了专家门诊,经医生诊断之后是慢性胃病,还伴有三级反流性食管炎。王玉香在医院病房住院输了一周液之后回家,每天还需要持续服药来消炎治疗。接着是王发录在孙女出生后的第二年,就住进仁济医院做了胆结石手术,第三年清明节之后又因为胸痛发作,到医院做冠状动脉造影检查,结果查出来是冠状动脉三支病变,住院装了三根支架之后,身体才有所好转,出院之后每天仍然需要继续服用抗凝血的药。

  还好王昭武这时已经做到公司销售总监的位置了,张美慧也升为自己公司的高级财务经理,收入也增加了不少,再加上国家普遍覆盖到位的农村合作医疗住院报销制度,跨省医疗可以报销百分之二十五,超过四万元就算大病医疗统筹救助,可以报销到百分之四十多。而且农村里的农民从二零一零年开始,所有六十周岁以上的农民每月能领到六十块钱养老金,广大农村农民的生活也在一天天的变好。

  一天晚上,王昭武在家里检查儿子王远东的数学作业时,检查前他问儿子自己检查验算过没有,他说检查过了,自己也验算过了;

  可是当王昭武自己检查时,却发现作业上有许多错误,而且都是粗心大意造成的,再问儿子是否检查过,儿子却吞吞吐吐的告诉他说:“我没有检查......”王昭武很生气,他大斥责道:“你为什么撒谎欺骗我?”儿子低声说到:“我怕我说了真话你又说我太懒……”王昭武一时无语,再问儿子,儿子便说做作业时间不够。但王昭武亲眼看见晚饭前的一段时间里,儿子还在见缝插针偷偷翻看课外书《青海寻宝记》,他非常生气,于是便伸手打了儿子两下,还大声骂了他,一番吵闹之后他自己也很生气,心里便想着以后自己再也不管儿子的作业了。

  第二天一早起来,他又很后悔昨天晚上自己的一番行为,觉得很是不妥:孩子撒谎诚然不对,但自己作为父亲朝他动手和责骂也是不对的,甚至效果会适得其反,父母是孩子的榜样,现在他这样对待孩子,未来孩子长大了脾气和行为也会这样延续下去。自己一时生气了可以选择出去透透气,可以尽量控制好自己的情绪,回头再告诉儿子撒谎的害处,然后再进一步耐心告诉他,学习上的马虎要不得,要细心面对。学习与读课外书的关系,也需要循循善诱,如果自己继续选择勃然大怒脸色难看,表情变形,对孩子的家庭教育和他未来的成长有害无益。他不断的在心底提醒自己:教育孩子不发火,不动手。孩子也是一个小蜗牛,父母就是牵着蜗牛散步的人,和蜗牛一起散步哪里可能走那么快,要允许他犯错和逐步成长进步!

  而且这个学期里,王昭武也切身感觉到儿子学习退步了很多,数学练习题因为计算能力不过关错题不少,语文的作文写作不过关,字迹也不是很工整,英语考试错题不少,平时的默写完全正确的几率也不是很高;他想这些情况的出现可能也是因为自己和张美慧在女儿出生后忙于照顾女儿,而疏忽了对儿子学习的关心和教育,经常习惯于对儿子大吼大叫,讽刺讥笑和放任自流,导致孩子今天出现学习成绩下滑,他自己也有责任,而儿子还是个不满十周岁的孩子,犯错误在所难免,作为大人可能注意力都放在了赚钱和工作上,忙于照看女儿,却对儿子的教育出现缺位,也是需要认真反思一下。他和张美慧两人私下约定并互相监督,从此以后对儿子的教育做到不动手、不挖苦、多鼓励、多加油、多帮助,用心付出,和孩子一起重拾信心,一起前行!

  在这座城市工作的时间长了,因为从事销售工作,所以王昭武平常会接触到各种规模不同的企业高管和负责人。这些客户中有的是住别墅开豪车的会计师事务所高级合伙人,有的是住市中心高档小区大平层的外企高管,他们的孩子不是在海外名校读研,就是在国内的国际学校读书,暑假里也会去世界各地游学。

  而王昭武自己的房子虽然也在市区,但那就是个三十多平的老公房,房子修建于上世纪八十年代,虽然也算是学区房,毕竟面积太小,不够一家六口人住。郊区的另一套房子虽然是两房两厅,但交通出行不方便,房子租出去后每个月也就四千多元的租金收入。在外人看来,王昭武在上海也是有两套房,但实际上他自己还是要租着别人的房子来过生活。

  每一个不眠之夜,王昭武和张美慧两个人在枕边刷着手机上的二手房房源,然后两人再讨论一下置换大房子的艰难,最后的结论都是无能为力。上海的房价涨的太高了,就是他们夫妻俩卖掉手头的两套房,还需要再向银行贷款三百多万,才能勉强置换一套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的公寓小三房。虽然两个人这几年手上也有一些积蓄,可面对双方家庭里四位需要赡养的年迈老人,还有两个正在读书的孩子,两个人谁也没有勇气考虑再背负两百多万的房贷过日子。

  而且面对不太乐观的经济形势,人到中年后,谁也不能保证会不会随时被单位裁员。如果被裁员了房贷怎么办?两个小孩上课外班的学费怎么办?双方老人生病住院怎么办?作为和张美慧一样从农村出来,王昭武深深的知道,他们这一代从农村考大学出来的孩子,是没有办法和出生在上海这座城市里的同龄人相对比。也许别人当下的生活起点,可能就是他们夫妻俩一辈子奋斗的终点和目标,譬如在市区内环位置拥有一套一百一十多平的小三房。

  有时候王昭武也在内心这样安慰自己:人生路上,每个人都会碰到一些或大或小的困难,而这些困难就像挡住你人生必经之路的石头一样,你努力的搬开这些或大或小的石头的过程,可能就是每个人持续艰难前行的人生意义之所在吧!有时候你的努力可能无人知晓,但它并不意味着你自己可以不去努力!

  还好,那些艰难的日子他们终于熬过去了。从女儿王远星出院后,每隔三个月,王昭武和张美慧夫妻俩都要带着女儿去国际和平妇幼保健院挂专家号定期随访,让医生一直持续跟踪,检查孩子身体的各项成长指标发育状况,一直等到孩子长到三岁了,医生才告诉他们夫妻俩孩子身体发育的一切都很好,以后再也不用定期来医院随诊复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