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干完主家的活,事主都会挑个晚上来王发录家结算工钱。算账的时候,王发录都要在最后给人家麻(关中方言,退还的意思)几块甚至十几块钱以示人情,事主来结算工钱的时候都要带上一条烟和两条毛巾,有更讲究礼节的会多带一瓶酒过来,这是农村乡土风俗和规矩。基本上除了夏收和秋播种麦,王发录这个匠人一年到头就是出了东家门,再入西家门,给这家干完活再去乃(方言,另的意思)家干活,农村人一辈子就是盖房娶媳妇送女,然后再把老人送到地里(公坟),循环往复而生生不息,所以王发录就是在这十里八乡的范围不停的给各家干木匠活。
王发录从不缺活干,你想一下谁家能不盖房?一定要盖房,关中农村人有了钱第一件事就是盖房,房子盖的越多越好!即使盖得不多,那房子一定要盖的高过邻居一些,经常村里有人为盖房子比邻居家盖的房子高而互相骂仗打锤(方言,打架的意思)。谁家男娃大了不娶媳妇?谁家女子大了不送人?娶媳妇送女都要请木匠做家具。谁家老人都有要送到公坟里的那一天,都要提前找人做棺材。所以通过做木匠活,王发录在这尧山村里及周边也结识了不少对向的人。
一九八二年,王金锁的媳妇曹慧花因为常年患有关节炎,再加上临时发作的查不出的疾因,人早早的就没有了。在曹慧花去世第三年,王发录按照农村的风俗给他妈过事,王发录一家五口人这一年已经从他达王金锁和弟弟王发录住的老宅子里,搬到自己盖好的“新庄子”里。王发录和王玉香请了一屋子 “祥奉”(关中方言,特指村里过红白喜事帮忙的人)。晚上因为要在其中一个房间里请“祥奉”们吃饭,而另一间房子的炕上还放着过白事“蒸馍”的发酵面盆,王昭武睡在土炕下立柜面的柜盖上。躺在柜盖上的王昭武耳朵里一边听着,隔壁请来帮忙的“祥奉”们边吃饭边聊天的说话声,一边心里惦记着王玉香做的“葱油鸡蛋饼”。
做“葱油鸡蛋饼”时,王玉香把蛋花放在平底锅一层热油上,然后摊成薄薄的一层饼,上面撒上葱花后用锅煎熟,然后用刀划成菱形之后再趁热放进盘子里,王昭武一直站在锅边看着“葱油鸡蛋饼”馋的直咽口水,王玉香不让他随便用手动,只答应等请的“祥奉”们吃完饭后,剩下的他可以去吃。王昭武好不容易熬到半夜等那些人都走完了,他赶紧跑到隔壁房间看,桌子上几个盘子里所有的菜都吃的一干二净了。这就是一九八五年陕西关中农村人的生活光景,农民一日三餐中几乎没有什么油水,日子都过的很恓惶,好不容易有这样一次“吃席”的机会,任谁也不能随便放过每一盘沾点“油水”的饭菜。
王昭武长到八岁那年,也就是一九八七年三月下旬,王发录和王玉香的第四个孩子出生了,这时候全国早已经开始执行“计划生育”政策,超生都要被罚款。而王发录和王玉香这两口之所以赶着“计划生育”运动“顶风作案”,主要还是想在他们百年之后,这昭武和昭文弟兄俩能相互照应,而昭芳只有这一个女娃,王玉香就想着再要个女子给昭芳作个伴。可造化弄人,最后生下来是个男娃。王发录和王玉香这下既要受到大队计划生育政策的处罚,交一笔数额不小的罚款,还要再多养活个娃。家里的日子本来就捉襟见肘。怎么办呢?最后在王玉香她妈闫爱川的主张下,将王昭武的弟弟刚生下来之后就被送到了邻近的蟠桃大队 “西南凹”村,也就是闫爱川的妹妹闫花玲的儿子家。闫花玲的儿子王耀民在部队当兵,和农村媳妇李银花夫妻俩结婚多年一直没有孩子,刚好想要一个男孩。就这样,王昭武的弟弟就这样被送给了“西南凹”村王玉香她姨的儿子王耀民家,取名王学兵。
王玉香在外面躲避“计划生育政策”生第四个娃的那几个月里,哥哥王昭文和姐姐王昭芳都在东林乡初中上学,王昭武被送到上源村他姑姑王冬梅家,因为王冬梅家也有两个孩子,所以王冬梅平时也实在没空照看到王昭武的日常生活。刚刚入春的时候,王昭武穿的棉袄褶子里,已经生了很多虱子,当然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农村,这种情况很普遍,哪家娃娃衣服里还没几个虱子。
中午放学回到姑姑王冬梅家,王昭武身上实在痒的受不了,他自己就在王冬梅家外面的屋子里脱掉棉衣,光着膀子开始挤棉袄上的虱子。王冬梅土炕上木制窗台板上,被他挤死的虱子血迹和尸体都黏成一片了。王玉香刚生完孩子不久就偷偷回到自己家里,外面“计划生育”的风声依然很紧。王昭武已经很久没有看到他妈王玉香了,昭武趴在土炕棱边上铺的竹席上写作业,他妈王玉香就坐在炕上静静的看着有些消瘦的儿子,母子俩已是很久没在一起了。王昭武写完学校布置的作业后,给王玉香说:“妈,我来给你唱一首我刚学的电视连续剧上的歌。”玉香说:“行,乃(关中方言,语气词)你给妈唱。”于是王昭武就开始给他妈王玉香唱歌。这歌是之前姐姐王昭芳抄写在他练习本封底页上的电视剧连续剧《蛙女》的主题歌。
“一条小船,漂四方浪浪打在儿的身上爹娘不知何处去留下孩儿心悲伤……”
“哪怕狂风吹哪怕巨浪打吹不断打不断人世骨肉情意长…情意长…”
王玉香一边听着儿子昭武充满伤感的歌词和音调,一边摸着他的头,眼泪忍不住啪嗒、啪嗒的直往下掉。
王昭武长到九岁时读小学三年级了,这娃特别喜欢看书,看各种闲书,只要他认识字的书都能看进去,当然这方面可能或多或少受到他哥哥王昭文和姐姐王昭芳的影响。那两个娃也喜欢看书,王昭武闲书的来源也是从他哥哥和姐姐那边偷偷拿来的。读小学二级的时候,王昭武的学习成绩可以在全班排到前三名了,他也领到几张奖状回来贴在家里的墙壁上。但到了小学四年级,王昭武坐在教室的第一排就已看不清楚黑板上的粉笔字了。
班主任王忠义老师走进教室时,王昭武刚从黑板前走过,王老师还以为他是调皮捣蛋上课乱跑,就随口批评了他。等老师刚离开教室不久,他又跑到教室的黑板前,看着黑板上的字再比照着往自己的练习本上抄写。碰巧班主任走进教室时又发现了王昭武,接着又是一顿狠狠的批评。这一下王昭武委屈的哭了,他告诉老师自己是真的眼睛看不清楚黑板上的粉笔字了。
后来有一次王昭武在家里,偷偷的戴上当时读初中的哥哥王昭文一百五十度的近视镜,感觉书本上的字非常清晰,这时的王昭武其实早已经近视了,但他一直没有敢告诉父母,在农村当农民的王发录和王玉香,哪里知道上小学的王昭武眼睛早已经近视了。
王昭武视力急剧下降的原因他自己心里最清楚,小小的年纪,王昭武就开始偷偷的背着父母亲看各种各样的武侠小说,他有时会跑到家后面的农田里看书,一直看到黄昏太阳落山,天色彻底暗下来,实在看不清楚书上的字了他才回家。晚上王昭武一个人经常偷偷在院子外面的厨房里看,还有牛圈门口昏黄的电灯下,王昭武常常就着牛圈昏暗的灯光看书。他一边看书,一边耳朵一直竖着,时刻留意着王发录与村里闲人什么时候谝完闲传,会突然从里屋走出来。一有动静,王昭武赶紧把书塞进怀里或者别进自己裤腰里。
就连他和父亲王发录一起在川里的地里犁地干活时,王昭武也会偷偷的看小说。他达王发录赶着牛犁地,王昭武在后面扛个锄头装模作样的敲打地里翻起的大土块,发录赶着牛从他身边走过后,这娃就开始在他达身后把小说从怀里掏出来匆匆看上几页,等王发录赶着牛把地犁到头,再转过来犁地时,王昭武又赶紧把书塞进怀里。如此反复,由于长期在不好的环境和光线下看小说,王昭武在小学四年级时,眼睛已经严重近视了,但他一直不敢告诉王发录和王玉香。
一九八八年三月份,七十二岁的王宝锁已经快速的衰老下去,他现在已经只能弓着腰,拄着拐杖每天挪到村道正中,圪蹴(音gē jiù 方言,蹲的意思)在别人家门前的北墙底下,和村里几个年龄大的老汉面朝南晒太阳,包括他的弟弟王金锁也在北墙底下面朝南晒太阳,王昭武每天中午去学校上学时,总会经过这里。每次他都会毕恭毕敬的叫两声:“托牙、牙((关中方言,大爷、爷)” 王宝锁会照例“嗯”一声,王金锁每次总会笑呵呵的冲着自己的亲孙子回一声“哦,我娃书房去呀!”
四月上旬,很突然的一天下午,王宝锁心梗的病发作了,他眼看马上就不行了,家里的三儿子赶紧安排人去西京和县城里,叫他正在工作的二儿子王存录和四儿子王军录回来,在东北的大儿子王春录只能去邮局给他发电报“父病危,速归”,王存录和军录还见上了他达一面,等王春录从东北坐火车到西京,再转车到尧山村村口的时候,碰到村里王闷娃他爷就问:“叔呀,我达还在世么?”“末哩,前天早上都末哩,可怜的娃呀!”王春录听到这话,忍不住大嚎一声:“我滴乃达呀,你儿紧赶慢赶往回走,还是没有见上你最后一面呀……”王春录从村口一直哭嚎到他家里王宝锁的灵堂跟前,跪到灵堂跟前,村里的长者带他到他达王宝锁的棺材跟前,让他看了他达最后一面的遗容之后,接下来棺材就被盖上盖子,开始钉钉子了。
王春录跪到他达灵堂跟前开始磕头行礼,跪下去第一次磕头时,他再次凄惨的哭嚎了两声之后,人一下子就倒地昏厥过去了,众人赶紧把他抱起来直掐他的人中,在大家七手八脚的搀扶中,王春录鼓囊囊的钱包从口袋里掉在地上没人看见,王昭武看到钱包赶紧捡起来,送到王春录的女儿王慧叶手上。王春录这次回来奔丧带了儿子王广文和女儿王慧叶,还有他的媳妇刘保兰一起回来。他的儿子和女儿都已经大学毕业并参加工作了,而且都是在大庆油田上班,儿媳妇和女婿也是大学毕业生,都在油田系统工作。王慧叶刚出生的时候养在尧山村,当年从家里走的时候才三岁多,这次回来时已经长到二十八岁了,身材亭亭玉立,皮肤白皙,乌黑的剪发头下衬托出她大大的眼睛以及姣好的面容。王昭武这是第一次见到他的这位堂姐,王慧叶生活在遥远的大城市里。她在大庆的日常生活,是年少的王昭武根本无法能够想象得到,王昭武一心只羡慕这个漂亮的堂姐可以说一口流利又好听的普通话,这种羡慕是生活在农村里的孩子骨子里那种渴望。可以说王慧叶这一口标准的普通话,从此为王昭武对大城市生活的向往,打下了深深的烙印。葬礼结束之后不久,王春录带着一家老小返回大庆油田。他也不会想到,一年多之后,他妈接着胃癌晚期,紧随他达王宝锁走了。
再说王玉香为了供王昭文、王昭武和王昭芳兄妹三个读书上学,在丈夫王发录刚会做木匠活不久,她就和王发录拉着架子车,推着王发录自己做的家具去罕井镇集市去卖。王发录白天跟师傅给事主家干完活,晚上回到自己家挑灯做家具,做的家具有写字台、高低柜、厨柜、桌椅板凳等。等王发录做好了,王玉香和丈夫一起用架子车拉上,去罕井镇赶集时叫卖。王昭武他大姨,也就是王玉香她姐王兰香就嫁到了罕井镇罕井村,离镇上不远,王兰香的大儿子卢兆武初中毕业后,就在罕井镇街道上混着。每月逢五逢十在罕井镇赶会的时候,卢兆武走在前面,帮他二姨王玉香和二姨夫王发录拉着架子车,驮着家具走在大街上。卢兆武边拉着装满家具的架子车,边对着罕井镇集市上拥挤的人群高声叫喊:“油来了,油来了,大家让一让!”
王玉香在农忙之余,又从集市上买回绿豆和白豆长豆芽菜去县城里卖。长豆芽菜每天都要反复的换水和挪动压菜用的大石头,同时还要一直烧土炕来保持屋内的温度。豆芽菜长好后,王玉香自己骑着自行车,一大早再去县城的集市里卖豆芽菜。家里距离县城有二十多公里,王玉香骑自行车要花费将近两个小时,一大早四点半她就起床开始准备,车后座两边各跨一个盛着沉甸甸豆芽菜的大竹笼。五点钟开始出门从家里走,等骑到县城的集市上,开始卖菜的时候已经近早上七点了,这时王玉香的额头上已经是细密密的一层汗,后背上的汗已经湿透了背。王玉香卖菜时又唯恐碰到在县上读高中的儿子王昭文,害怕儿子看到她在卖豆芽菜时的狼狈模样。卖菜时她不停的左顾右盼,偶尔看到貌似自己儿子的身影或者几个像高中生模样的孩子,她就不断的在人群中艰难的躲来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