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天,朋友圈里很多人都在谈论台湾。作为改革开放之后最早去台湾开发房地产项目的大陆地产商,冯叔去过几十次台湾,有很多有意思的体验与感受。风马牛的小伙伴们跟冯叔聊了聊,听冯叔讲一讲他的「台湾故事」。
风马牛小二:冯叔,您还记得第一次去台湾时的场景吗?
冯叔:那是很多年前了,是一次特别难忘的经历。之所以难忘,因为我第一次去台湾,不是作为一个「生物」,而是作为一个「物体」进去的。
当时我参加了一个农业代表团。那个时候,两岸之间政治意识形态的对立非常强,台湾不接受我们的护照。因为护照是有主权性质的,我们被告知不能走海关,因为海关也有主权限制。这样的话就有一个尴尬,如果我们走了海关,就等于承认了台湾的主权。
所以怎么办呢?我们那个代表团到那边以后,把所有证件拿纸包着,用橡皮筋缠在一起,这样就避免他们亲眼看到这个护照。然后把护照放在边上,让我们从货物通道走。回来的时候,我们仍然从货物通道走,我拿走我的证件,就回来了。
而且,当时也没有自由行。所有的行程都是有一个团体的安排。那个时代很多地方不能去,我们都答应说「不去不去」,但是有一天傍晚的时候,我自己偷偷跑那去了,在里面第一个看见的人就是王功权。我们俩就一起逛,在那聊天。这是一个很有趣的事情。
风马牛小二:当时您对台湾的第一印象是什么?
冯叔:我到台湾之后的第一个印象,是那些又熟悉又陌生的繁体字。除了我自己名字的繁体,因为经常写,所以会写,其他的字,我就只会看不会写了。那时候台湾的互联网没有现在这么发达,还经常要手写字,所以他们留个便签什么的,都是手写的很漂亮的繁体字。
还有就是眷村。我去过一个叫「村子口」的眷村餐厅。它就在眷村的村口上,所以叫「村子口」。掌勺的师傅是退休的国军老兵,戴着军帽,还有徽章。老板好像也是当兵的。这家餐厅后来我去过很多次。
当时店里放的歌跟大陆既相同也不相同。旋律相同,都是慷慨激昂的;但词汇不相同,比如大陆这边叫「解放台湾」,他们那边就叫做「反攻大陆」。很有意思。「相同」是因为中国人同根同源,「不相同」是怎么来的呢?其实是不同的意识形态、思想体系烙上的印记。
后来我就跟这个老板讲,能不能把他们唱的这些歌拿来给我听听?老板专门刻了一个碟给我,我回来在家放,闭着眼睛听旋律,恍惚回到了 1976 年以前。
风马牛小二:说到意识形态,其实宗教也是一种意识形态。台湾的宗教很发达,您有感受到吗?
冯叔:骑自行车环岛的时候,我就发现庙很多。后来看了一些资料才知道,台湾是地球上按百人算或者按平方公里来算,庙的密度最大的地方。
我慢慢发现,台湾的这些庙,起到一个很重要的「维持社会稳定」的作用。台湾在快速地现代化成长以后,也有一段时间像大陆现在这样,除了金钱,人们很少关注其他东西,这种社会浮躁带来了各种问题,包括环保、劳工等。那么,整个台湾后来是怎么沉淀下来、让灵魂更有着落呢?
我发现,台湾有一个「价值重建」的过程。这个过程分成两部分。一部分叫民间的自我重建,就是把自己的灵魂找个地方放起来。中产阶级放到佛教,这个佛教比大乘佛教还要大,是人间佛教,像慈济、中台禅寺都属于这类,中产阶级供养着这些道场,又办电视台、学校,做得非常好。普通人,原住民和本土民众,求个方便,就近拜祭土道教,比如一棵树、一个有故事的人物,或者土地公这样的神仙,都可以为他们修庙。另一部分是更高级一点的重建,实际上就是中国传统文化融合了西方的价值,从而形成了法治的上层精神支持。
我觉得,透过不同层次民众的生活状态,就能看到现在台湾的基本精神次序。举个例子,比如买房这件事。在大陆,如果一个年轻人买不起房子,相比检讨自己,他更喜欢谩骂政府或者地产商。我在台湾爬玉山的时候,遇到一个四十多岁的带队大姐,她有三个孩子。我问她:「你买房子没有?」
「不用买,我租房子。」
「你为什么租房住?」
「以我的能力只能租房子住。」
「那你老公呢?」
「现在我们两个加起来还是买不了。租了十几年了,我很习惯了,也没有什么问题。」
「你怎么不去骂政府呢?怎么不骂黑心开发商呢?大陆把地产商都叫黑心开发商。」
「那是我的事情,我自己没有能力,不能怪别人。」
这个问题,我问过很多台湾人,发现他们总是这样自省。后来我才知道,这跟他们经常拜佛有关。有信仰的人,就有敬畏之心,就能自省、自律。大陆现在的情况,首先是埋怨别人,怨完别人以后就语言暴力。
风马牛小二:但是台湾社会有时候喜欢骂政治人物。
冯叔:对,台湾一个著名企业家跟我说,他曾经写了一篇骂马英九的文章,然后专门等到马英九想要舒坦的那天,花几百万把所有报纸头版的版面买下来,把这篇文章登出去。他自己花钱买下头版整个版面,居然台湾的媒体也愿意合作。这件事情特别有意思。
我们在台湾做生意时,也碰到过类似的事情。我们在投资当中曾经遇到问题,一个手续的审批,距离截止时间还剩不到一个星期,我打电话给台湾的合作方:「你再不搞定就来不及了,赶紧找人。」
对方说:「冯先生不用着急,没事。」
我以为真就没事,可是过了 3 天,还没有搞定,只剩 2 天时间了。按我们的经验,2 天时间,能找到领导就不错了。领导都很忙的,2 天哪能搞得定。我就急了。他说:「冯先生你真不用操心,有关方面必须得办,他不办我就开记者会骂他。」
结果第二天早上审批就出来了。后来我问他:「为什么你敢这样?」他说:「我是合法生意,有关部门要敢侵害我的权利,我就告他,他要赔偿的,他不作为导致的损失是要赔偿的。」这件事情让我印象深刻。
风马牛小二:那您为什么会想到去台湾开发房地产呢?
冯叔:以前我也讲过,我在痴迷金庸小说之前曾经有一段时间也很痴迷琼瑶小说。琼瑶小说里讲过最过瘾最幸福的 3 件事情,第一是到淡水看夕阳,谈个恋爱;第二是到北投泡温泉;第三就是在阳明山上的大宅子里开 Party。所以我们就选择在台北阳明山上做一个度假公寓,这样的话在家里呆着就能把这 3 件事都办到。
风马牛小二:刚才您也谈到了,台湾人似乎普遍心态很好。是不是就是所谓的「小确幸」?
冯叔:有一个很有趣的事,我有一次跟大陆的企业家去台湾,车上有很多台湾的企业家朋友,大家一起聊天。大陆的企业家总是问一些很大的问题,比如「统一」啊,「两岸」啊,这些台湾的企业家就很茫然,说:「这个事我们没有想过。」
我在台湾遇到很多努力把一件事做得非常好的人。有两个女生在乡下种了几亩熏衣草,开了一间很小的家庭酒店,叫「缓慢民宿」。这两个女生是大学毕业后开始创业的,但她们没有想要把这间民宿做成像汉庭那样的连锁酒店,而是就认真做这一家店,做得很有味道。
台湾有一间餐厅叫「食养山房」,主人林先生是一个散淡的文化人。我们一般都认为日餐的摆盘很漂亮,而林先生把中餐做得比日餐还漂亮。那里几乎没有菜单,就吃他当日提供的食物。吃完饭以后喝茶,感觉就像唐诗里写的那种意境。里面还有一个禅房,林先生早上会在那个房间里打坐。他穿着粗衣布服,每天都去山里捡一些枯枝落叶,然后把它们摆得很有禅意。
我每次去台北都会去「食养山房」,也一直推荐朋友去,到那里就算喝喝茶都有一种舒适的感觉。我们买卖人比较俗气一点,总是想着,要不在大陆也开一家这样的店,肯定赚钱。林先生回答说,我要这一间就够了。
台湾现在发展出很多像这样既精致又生活化的东西,算作个人兴趣,并不一定非常赚钱。这让我感悟到,世界上有比赚钱还美好的东西,那就是少赚一点钱,扶持发展这些精巧的东西。
我觉得这样非常好,其实不一定都要追求伟大。生活中,如果每一个人都把自己喜欢的一门手艺或者一个兴趣发展出来,那么人就会有很大的发展空间,同时这个社会也会变得丰富多彩。
2018 年,我们遇见了很多也失去了很多。那些熟悉的人或事儿,在不经意间已渐渐从脑海中消逝,不留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