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量获取与价值观
——伊恩·莫里斯:《人类的演变:采集者、农夫与大工业时代》
又是在网上看到的推荐。
阿西莫格鲁这样评价——“引人入胜”,“新颖大胆”,“才华横溢”,“激动人心”;另外还有潘维的推荐,有何怀宏的序言。
我知道王婆卖瓜的把戏,但书名还是吸引了我,“采集者”、“农夫”,我预期那里面会有一些我感兴趣的与人类学或者社会学相关的东西。这类东西总在引诱我尝试寻找阅读《西太平洋上的航海者》和《弱者的武器》时获得的那种快感。作者伊恩·莫里斯是斯坦福大学的历史学和古典文学教授,出版过《文明的度量》等著作。在阅读的世界,我有一些自己执着的念头。
看来是个有趣的主题:能量获取与价值观。按照莫里斯的解释,人类发展的不同时期,受制于技术、人口规模、资源环境等因素,分别采取不同的能量获取方式;能量获取方式的不同,构建了不同的社会组织,而不同的社会组织下,会形成不同的关于平等和暴力的价值观。能量获取——社会组织——价值观,这就是莫里斯的解释框架。
根据能量获取方式的不同,人类社会的演变经历了三个阶段:采集者社会、农民社会和化石燃料社会。采集者社会中,人们生活在低密度的小群体中,对政治等级和财富不均的容忍度很低,相对可以容忍性别等级,而且对暴力有着惊人的忍耐力。农耕社会中,人们生活在密度较大的大型社群中,这是一个等级的社会,人们对政治、经济和性别的等级有较强的忍耐力,但比较不能容忍暴力。在化石燃料社会中,人们生活在密度更高,规模更大的社群中,对政治和性别的等级很敏感,对财富差距却比较能够容忍,对暴力则深恶痛绝。
正文阅读之前,预设了几个问题:1,能量获取方式是如何形成的?决定因素是什么?技术、人口、环境还是什么?2,能量获取方式与社会组织的对应关系是如何形成的?能量获取对社会组织的支配作用如何?这种作用是相互的还是单向的?3,社会组织如何决定价值观?如果价值观的形成是一个演化的过程,演化的机理是什么?社会组织在选择价值观时受什么因素的影响?价值观是人类自主选择的结果吗?4,价值观的内涵是什么?讨论价值观的意义是什么?在阅读序言的时候大致了解了著作的主题和结构,进一步提出这些问题,希望通过整体阅读得到解释。
在著作的开始部分,指望作者能够对方法和结构,主题和内容有个交代,一般的著作安排应该都是这样的。这部著作的主题似乎就是第一章的标题—— “每个时代的观念都是得其所需”。“得其所需”,意思是每个时代因为能量获取方式的不同,形成不同的社会组织方式,进而进化出适应这种能量获取方式及社会组织形式的价值观——一个社会关于平等和暴力的观念。社会组织是进化的结果,价值观也是进化的结果。进化或者演化意味着什么?是斯密意义上的意料之外的行为结果吗?当社会组织形成之后,价值观就被客观或者外在地决定?“得其所需”意味着价值观对于特定社会组织来说,是被外在或者先在地安排的,没有别的选择,或者说没有选择。价值观究竟被什么神秘力量强加于人类?这里可能存在一些问题。一是以平等观和暴力观来指代“价值观” 是否合适。我们一般理解的价值观,应该是一个内涵比等级观和暴力观广泛得多的范畴,它有关社会和伦理,有关我们对世界及我们自己的观念和态度,等等。故此,能否以平等观和暴力观替代价值观是个问题。但这个问题似乎又可以忽略。如果作者特意讨论的是平等观及暴力观的演变,只是出于方便以价值观来指称,这也没有问题。关键是“得其所需”,这是作者一直在强调的观念。根据作者的解释,价值观是在人类社会发展中演化形成的,它同时是生物进化和社会组织演变的产物。价值观的形成当然是一个长期的进化的过程,一个自发的过程虽有人类参与其中,但人类的选择其实只是自然选择的结果。人类在价值观形成过程中的主观能动性真的缺失吗?价值观如果不是上帝硬塞进人类头脑的话,人的自主性应该有所体现。如果价值观是人类被动接受的,那么那个人们被动接受的价值观从何而来呢?如果人们完全没有选择的可能,这还是价值观吗?价值观是人们评价的标尺,也是行动的指南,即使在演化的过程中,人们也会理性选择那些适宜的标尺和指南。在哲学家科尔斯戈德的评论中,提到成文价值观和真实道德价值观的区别,也就是实际存在的价值观和应该存在的价值观。成文价值观其实就是莫里斯所谓“得其所需”的价值观,也就是经过进化而成为人们评价标尺和行动指南的那个现实的价值观,而真实道德价值观则是在人类道德文化长期演变中形成的共同理念,是关于应该做什么或者应该如何选择的那些基本理念。如果说人类在价值观构建中具有理性选择的能力的话,就要求成文价值观要吻合真实道德价值观,成文价值观是真实道德价值观在特定背景下的具体实现。从一般意义上来理解问题,真实道德价值观是存在的,它有可能体现为宗教伦理,有可能表现为其他社会心理。但是,莫里斯从自己的逻辑出发,断然拒绝科尔斯戈德的批评,坚持并不存在所谓的真实道德价值观,坚持他所讨论就只是成文价值观。真实道德价值观在莫里斯看来是一种虚构。
对不同社会类型的能量获取与价值观形成的讨论存在更多的问题。
觅食者主要分布赤道附近,因为在这样的环境中热量消耗较少。觅食者都以小群体聚居。小群体聚居的组织模式,决定了对等级的敏感和对暴力的容忍。觅食社会的组织形式,更多地与能量获取的困难有关。因为资源稀缺,觅食社会的能量获取需要移动比农业社会更长的距离。规模大则意味着移动距离更长,而移动也是需要耗费热量的。觅食者的群居规模还与繁殖有关,维持繁殖需要保持一定的群居规模。莫里斯强调,觅食社会对平等有着强烈的要求,尤其是在政治领域;似乎权威是不存在的,出人头地总是要受到抑制和打击。莫里斯引用了卡拉哈里沙漠昆申人的例子,这个例子来自人类学家的考察。在昆申人那里,不存在权威,也没有政治上的等级,人们自称“我们每个人都是酋长,每个人都是他自己的酋长!”人类学家的报告称,那些逞能的人,傲慢的人因为与部落的价值观冲突而无法立足。逞能、傲慢和权威都都与觅食社会的意识形态格格不入,人与人之间绝对平等,大事小事都要反反复复讨论协商。这里可能会有一些问题,或者说,所举只是特例,缺乏充分的说服力。狩猎社会固然是平等的社会,但这主要是从财富分配和占有的意义上来理解的。因为狩猎活动的风险性,因为能量获得的困难从而生存的困难,人与人之间相互依存,财富的平等成为必然。但是,狩猎是有高度风险的,而且,狩猎本身对经验和技术有着较高要求。这样,那些有着强壮的体魄或者灵巧的身手或者丰富的经验的人会获得权威,从而在有关狩猎的重大决策中发挥主导作用。试想,在围捕猎物的紧急时刻,人群还为围捕方案商量讨论,那是多么的不合时宜——机会跟兔子一样跑得快。在狩猎社会里,权威是存在的,而且必须存在。权威事实上就是政治地位,那些狩猎能手往往就是部落的实权拥有者。莫里斯否认采集社会中政治不平等的存在,很大程度上只是一种想象。
狩猎社会中经济地位的平等也是真实的。不过,莫里斯的解释可能存在问题。莫里斯说之所以不存在太大的财富占有的差异,是因为觅食者通常要迁移,而累积财富会成为迁移的障碍。这种说法大成问题。如果确有财富的积累,那么人们自然会选择不迁移或者暂时不迁移。毕竟迁移也是为了觅食,而不是游戏。财富占有的平均主义,只能理解为生存压力的结果。在小群体中,财富占有的不平等导致的死亡威胁必然引致暴力,从而导致群体的解体甚至毁灭。可见财富占有的平等是生存压力和潜在暴力共同作用的结果。至于性关系上一定程度的随意以及性别不平等不是那么严重,莫里斯将其解释由于财富继承的重要性尚未显现,从而孩童的合法性远没有那么重要,我以为这是一个现代观念下的解释。觅食社会性关系的相对随意,那是因为在财富占有还没有成为一种社会风尚的背景下,性还保持着性的纯粹性。至于尚未受到严格压制或者排斥,则因为在觅食阶段暴力是人对自然关系中获得支配力的基础,从而成为美德的象征。暴力受到赞赏还表现在勇武强壮的男人容易获得更多的性伴侣。莫里斯的最后这个说法倒是可以接受。
觅食者社会是一个距离现代非常遥远的时代。时间距离既长,可获得资料又少,猜测无可避免,概括也相对容易。农业社会距离现代不远,其经历又是一个漫长的时代,而且涉及时代及地理环境等复杂情况,我对作者能否对农业社会提供一个简洁的解释框架存在怀疑。正式进入这部分之前,我也预设了几个问题:1,农耕社会与觅食社会的组织形式有何不同?为何不同?能量获取具有什么样的决定作用?2,为什么农耕社会认同等级制度?等级制度与农业社会的能量获取有何关联?3,为什么农耕社会容忍一定程度的暴力?其与觅食社会和化石燃料社会的差别原因何在?
文明史为这个阶段积累了大量文献材料,作者可以充分利用。作者对考古也有相当的专业知识,能够灵活应用各种考古信息,并能充分利用数据资料组织起解释。但是对于上述这些核心问题,作者实际上并没有从理论上给予充分的重视,而只是罗列了一堆接着一堆的材料,一串接着一串的数据。这些材料只是在描述作者想象的那些现象,既没有理论的分析,也没有深入的实例的解剖。即使有大量的数据,这些数据也只是在描述,而不是提供分析。单纯的数据本身是构建不起理论的大厦的。而且,那种基于现象和繁琐数据的描述也只是借用他人的观点,而这些观点实际上并没有纳入作者的解释框架之中。实际上,在需要论证的时候,作者更多依靠的不是逻辑,而是猜测。比如,关于农业社会的集权和等级制度的解释,并未与能量获取方式建立起有效的联系。尽管引用了很多文献,也只是说明农业社会是一个充分体现等级和有限容忍暴力的社会,至于为什么呈现出这样的状况,这样的社会组织与能量获取之间的内在逻辑,作者的解释付诸阙如。关于农业社会的组织模式,在杜赞奇的《文化、权力和国家》中有一个很好的解释的,以农业社会中的水利网络及水权配置为出发点,杜赞奇构建起一个关于政治集权和分级控制的有效解释。杜赞奇的清晰和莫里斯的模糊形成了鲜明对比。看起来作者吃了很多东西,但没有能力消化。史景迁的评论中,大意是说作者提出一些宏大的论题,很有意义,但没有充分应用材料,加以深入分析和阐述。这一批评,可以理解为,假设太大胆,求证不小心。作者对史景迁的批评并没有给予正面的回应,而是将评论岔到了其他领域。
化石燃料时代,其实就是近现代的历史,也就是资本主义的历史。现代经济学产生于这段历史,也对这段历史有过很好的解释。我还是希望作者够从能量获取-社会组织-价值观的视角给予不一样的解释。我想了解:1,近现代社会中能量获取与社会组织关系如何?推动经济进步和社会发展的究竟是什么?为什么一定要说是化石燃料?说化石燃料与说产业革命有什么不同?化石燃料有什么特殊性?如果说科技进步可以更好解释经济发展和社会进步的话为什么还要专门讨论化石燃料?2,化石燃料获取如何与工业革命联系起来?化石燃料获取如何构建这个时代的社会组织?3,如何概括化石燃料时代的价值观?它资本主义精神存在什么样的关联?
因为经济学的历史依托于十七十八世纪以来资本主义的发展史,经济思想史已经对这段历史有了丰富而深入的解释,所以在进入莫里斯的解释之前,默顿、韦伯和赫希曼的解释已经统领了我的思维。我希望可以得到关于这段历史中社会经济发展与价值观变化的一些补充素材,至少会有一些作者所声称的能量获取与社会组织相关的东西。默顿的《十七世纪英格兰的科学技术与社会》,韦伯的《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赫希曼的《激情与利益》,我以为已经对资本主义价值观的形成和发展给予了有力的解释,如果莫里斯能给出新的说明,应该是一个了不起的成就。但是,莫里斯并没有如我所愿。应用了丰富的材料,给出了具体的实例,但总体的把握还是欠缺。比如谈到化石燃料改变了市场,改善了交通,发展了通讯,改变了妇女的地位……这一切如何发生的?这一切的变化如何导致价值观的改变?作者对此并没有给出一个深入的理论解释。总得来看,作者布下一个庞大的阵势,却没有提供一个明确而详细的解释框架。作者的解释其实只是更加丰富的材料罗列,实际上这并不是解释。作者最后得出的结论倒是明确—— “化石燃料社会在通往和平、民主、开放市场、性别平等和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道路上走得越远,它们就越繁荣昌盛。”(P131)其中的一个小标题点明了作者试图阐述的核心观念—— “科学的发展和更自由的世界”。
评论者西福德教授说,莫里斯的研究不是实证分析价值观的演变,而是借“实证分析”宣扬其价值观,这就是统治阶级的意识形态。这一评价初看有阴谋论的嫌疑,但莫里斯著作所能告诉我们的,确实就是这些。就历史的发展而言,资本主义价值观本来就是一种进步的价值观,斯密对资本主义自由市场的颂扬,马克思对资本主义历史价值的肯定,都已经证实了资本主义的进步性。关于经济自由,关于财富积累,关于平等与开放,思想史的文献汗牛充栋。要说资本主义的市场扩张导致暴力衰微,孟德斯鸠在十八世纪就给出过更有价值的解释。莫里斯不过是提供了更新更多的素材而已。这些素材的堆积并没有起到更好的解释作用。莫里斯的研究具有经济学实证分析的特点,使用了大量考古学、人类学、文化学的调查统计数据,但这些数据仅仅是起到辅助论证的作用,整个研究还是缺乏逻辑清晰的解释框架。
读完这部印刷精美,装帧华丽的著作,我的期待与我的收获形成极大的反差。我的感受是,莫里斯试图构建一幅宏伟的图景——他作出了承诺,又准备了或者说借用了一大堆材料。但我艰难跋涉穿过这堆材料之后,回头一看,没有任何建筑或者图景,还是一堆材料摊在地上,图纸远远挂在对面的墙上。该书的内容结构也颇有新意,前面五章关于阐述作者的基本观点,随后四章是其他学者的评价,最后一章又回到作者对批评的回应。除了对小说家的全面赞赏表示欣赏之外,对前面几张学者的批判作者基本上持反对的态度。
我以为一个有意为之的学术作品,一个为出版而写作的学术作品,与那种出于兴趣和热爱,为探索真理而研究写作的作品,在内容的丰富,真切和可靠方面,是有着本质区别的。功利主义者所实现的,只是功利,而不是真理。
有批评者指出,该书没有讨论畜牧业是个缺失。作者解释说,因为畜牧业的首字母不是f,将其引入可能会毁了标题押头韵的创意。原标题是oragers,Farmers,and Fossil Fuels How Human Values Evolce。可见,在作者的观念中,形式是比内容更重要的东西。
2016/3/23